祾歌再一次病倒了。
不光是他,他带来的大部分属官,也都病倒了。
他们在内地生活惯了,受不了西域这种干燥炎热的天气,齐齐被热倒了。
唯独祾歌那只猫,对这里的生活非常适应。雪奴儿甚至因为祾歌高热,非常开心,窝在他身上咕噜咕噜。
祾歌躺在榻上,有气无力地咳嗽。
半睡半醒之间,他感觉有人在喂他喝水,有粗糙的舌头在舔他。
王孝杰的妇人张桂花坐在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的额头烫得很,碎发黏在脸上,嘴唇上全是干裂的白皮和血口子。
王孝杰命人打了水进来,泼到地上,连着泼了三四桶水,这才停住手。
“要我说,他就是养得太娇贵,遇到事就病倒。”王孝杰不屑道。
他说的不是通行的洛阳音,而是他们故乡土话,新丰话。
张桂花拉着他的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下:“你这是什么话!”
她轻手轻脚退出房间,压低了声音责备道:“人家家的小娃儿,你要是养,就好好养着,要是不打算养,就别接过来苛迫他!我看他比咱阿留还小两岁吧,这个年纪的小娃娃,脸上连点奶膘都没,他娘老子看了,不得心疼死!”
阿留是王无择的乳名,当年王孝杰的儿女一个都没有了,张桂花三十多岁又有了王无择,怕养不活,本来打算叫拴住,算了命说乳名叫这个不好,最后改来改去,才改成的阿留。
王孝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哪来的老子娘,都没了。”
张桂花愣住了。好一会儿,她说:“这娃怪可怜的,那他跟谁过啊?”
“跟他婆。”王孝杰压低声音,“那位的娃。”
张桂花立刻就明白了祾歌的身份。她心疼地说:“那位怎么把娃养成这样,你看他瘦的,俩手指头都圈不住手腕。”
“所以我说他难伺候!人家是天上的仙子,怎么伺候都是不对!”王孝杰嗤之以鼻。
他们已经走回了将军府的正堂,王无择恰好听见一耳朵,立刻嚷嚷道:“娘!阿爷在路上给他吃白水面条,吃了一路!人济川在京城的时候没这么瘦!”
王孝杰小声辩解:“他自己难伺候,只吃白水煮面,把自己吃得病歪歪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张桂花重重地打了王孝杰一巴掌:“他就是因为身子弱,才什么都吃不下去的!你别诬赖人家娃!”
王孝杰脸色一白,又想说什么,张桂花已经气得满脸通红:“你给我闭上你那臭嘴!我生老大的时候,坐月子里都没吃上你家一只鸡!老大被你娘饿得病病歪歪的,养到没几岁就没了!你再跟我面前唧唧歪歪,咱俩别过了!离!阿留你也别想再见着,就剩这一个儿子了,省得留给你又饿死!”
王孝杰脸一白,说不出话来了。
张桂花抹着眼泪说:“谁家娃不是人家心头肉,这要是我娃,我拿把刀剁死你!”
王孝杰沉默了好久,最终叹了口气,将张桂花揽在怀里,笨拙地拍她肩膀。
张桂花拿帕子擦了脸,催他去办正事:“阿留在这呢,你忙你的去,我去灶伙看看。”
王无择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一溜烟跟着母亲去了厨房。
“娘,我大姐咋回事?”
张桂花摘了镯子,去剁鸡蓉:“你大姐那时候,咱家里还穷,你爷刚当兵去了,家里就剩我和你婆。我生完你大姐,坐月子里没有奶水,那时候也没得吃,你婆就给我滚小米汤,我吃稠的,上面捞一层稀的给你大姐吃。”
王无择趴在窗台上,问道:“阿爷不是总说那时候家里还养着鸡,鸡子儿也不给你们吃?不会因为我大姐是个女吧?”
“家里是有鸡,但就一只公鸡,母鸡得下鸡子儿,鸡子儿家里人都不准吃,攒够一百个,一起拿到集上换钱存着。”张桂花叹气,“你爷那时候也跟你这么大,他是瞒报年龄跑去当兵,兵营里有肉吃,要不然也没鸡子儿吃。”
王无择听得愣愣的。
“你爷他不会养娃。”张桂花剁好了鸡蓉,又来切香菇,“你大姐那时候他就去当兵了,一走这么些年,你们姊妹几个他一天都没带过!他懂个屁咋养娃!”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问:“留娃儿,娘问你,小川在家里日子是不是不好过?”
王无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小川是谁,好一会儿,才想起“周祾歌”现在字“济川”。
“他婆不让吃肉,内地都不让吃。”王无择说,“我见过他家姊妹,一个个都瘦得跟麻杆一样,也不咋高,脸很白。”
“这不是造孽吗。”张桂花叹气,“咋能不叫娃儿吃饱饭。”
“陛下都魔怔了,觉得叫天底下一起吃素信佛,就能压信道的李家一头——压是压了,自家小孩都快饿死了。”王孝杰的声音从墙角传来,他走过来,拍了王无择一下,“唐家旻小子来找你,出去玩吧。”
说着,他拉了张小马扎坐下来:“我给你娘烧火,要不烟熏着她。”
王无择眼珠来回打转,但还是离开了。
张桂花转过身去淘米,不理王孝杰。
好一会儿,王孝杰突然说:“大妞那事……我要是在家,说啥都要让你们娘儿俩吃上鸡。”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张桂花的声音:“都过去了。”
王孝杰忽然很难过。
从生下那个女儿,到那孩子病逝,他拢共在家没超过三个月。每次回家,那孩子都是好奇而警惕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和他熟悉起来,最后哭着送他离开。
说喜欢,他其实也没多喜欢那个孩子;但第一次为人父,他也确实稀罕那孩子。他子女缘浅,每个孩子都没带在身边太长时间,直到慢慢位高权重,生了幺子王无择,这才和儿子相处得久了一点。
他确实不会照顾孩子。
更可悲的是,他已经记不住自己前几个孩子的模样了。
“小周这娃儿你来养吧,他应该会在西州住上一两年。”王孝杰低下头去拨弄柴火,“别光顾着小周,还有小苏,苏戎墨。这娃儿也没爷娘,你也多看顾着点。”
张桂花没有立刻回答。
好一会儿,那边才飘来一声叹息。
祾歌骤然惊醒。
他看到王孝杰的夫人提着食盒,出现在他房间里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摸枕头下的刀。
这人为什么要接近他?
她究竟有何居心?
张桂花把食盒放在小几上,一样一样端出里面的食物:“我是王无择的娘,也是你师娘。你要是乐意叫,就叫我一声师娘,不乐意,我娘家姓张,叫我张婶也行。”
祾歌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嗓子彻底哑了。
雪奴儿跳上来,大声喵喵叫。
“我给你煮了肉粥,鸡肉的,最养人了。”她端起那碗粥,“要不要婶喂你?”
祾歌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打着手势告诉她,自己能吃。
他现在吞不下东西,嗓子疼得有刀片在划,也就喝点冷水能舒服点。
尽管这粥煮的很软烂,连米粒都熬化了,他还是咽不下去。
那碗肉粥直到冷掉,他也没能吃上几口。
军医给他开了药,但是他也仍然咽不下去。咽喉痛得像是有人在不停打磨,他实在是咽不下去热腾腾的药。
就在这时,王无择带了个奇怪的甜瓜来看他。
普通的甜瓜都是浅青色的皮,外面有细细的纹路;但这种瓜,通体翠绿,上面却有指头宽的黑色纹路,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瓜都长得不一样。
“这是比从西域更西的地方传来的。胡人叫它寒瓜,阿旻说西州人管它叫西瓜,用来去热最好。”王无择说着,拿出一把小刀,开始削皮。
翠绿的西瓜皮削掉之后,里面露出雪白的瓜肉,却闻不见香甜味。
祾歌指指西瓜,打着手势问怎么吃。
苏戎墨也被拖了过来,坐在一旁咳嗽。
王无择狡黠一笑,削下两片白色的瓜肉,分别递给二人。
白西瓜肉十分难嚼,祾歌咬得满头大汗。
但瓜肉下肚,似乎真的没有那么难受了。
这时,王无择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将西瓜一剖两半,露出里面鲜红的、点缀着黑色瓜子的瓜肉。
刚才祾歌和苏戎墨吃下去的,居然是瓜皮!
祾歌沉默片刻,举起拳头。
王无择却笑嘻嘻地说:“别这样啊,寒瓜真能当药去热证的。”
祾歌瞪了他一眼,拿起一片瓜肉,用力咬了下去。
西瓜一下子化成汁水,直接流进他肚子里,那汁水清凉甘甜,又不甜腻,在喉咙里的时候,他嗓子都不那么痛了。
怪不得叫寒瓜!
三个人分着吃了一整个西瓜,连瓜白皮都没放过。雪奴儿也有幸分到一片,它“咔嚓咔嚓”咬着西瓜,吃得格外起劲。
吃完西瓜肉,祾歌歪头想了想,最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把西瓜绿皮也洗干净咽下去了。
王无择和苏戎墨都叹为观止。
但这么做,好处也很明显。第二天起来,他的嗓子就没有那么肿,可以正常吃饭了。
众人自是喜不自胜,张桂花变着花样给他做能入口的东西,军医又来给他开白虎汤清火,就连雪奴儿都给他抓了好几只兔子过来。
祾歌看着摆在面前的各色食物,鼻头有些发酸。
没想到,离开了京城,他反而成了被大家宠爱的那个。
坐在王家的饭桌时,他吃得有些食不下咽。
出于本能,他很难相信王家人是真心实意对他好。
他和他们非亲非故,只是个寄养在他们家的小孩,为什么要这样亲自来照顾他?
他没有从王夫人身上感到恶意,但他本能地觉得不安。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叫他:“济川?济川!”
祾歌猛地回神:“啊?”
“我刚刚说了那么半天,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王无择埋怨。
祾歌茫然问道:“你说了什么?”
王无择瞪了他一眼,才说:“唐都督家的唐旻,和交河郡王家的六姑娘定亲了。阿旻说想请我去做伴郎,因为我出身奉宸卫,身板好看。但是这样一来就不好请别的伴郎了,大家都不是很乐意和奉宸卫站一起。所以我问问你,愿意帮忙做伴郎不?”
唐旻?
他是……?
苏戎墨轻咳一声,低声提醒:“他是唐大都督的次孙,其父是唐大都督的长子唐先昚。唐旻和公子、王校尉同岁。”
“去呗,你可是奉宸卫出来的,还怕这种场合吗?”王无择撺掇他。
王孝杰也说:“去看看吧,唐家的旻小子,人品模样学问都不错,只可惜不是正出,不然他也能争一争奉宸卫的名头的。你们同龄,能玩到一起也挺好。”
祾歌看了王孝杰一眼。
王孝杰对他的态度变了,温和了不少。
他斟酌良久,最终点了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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