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父母,诺布嘉瑟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可对他的幼年时代,他的身体还替他记着。
就是因为记着,所以他才觉得如鲠在喉。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味道,很像,但是不同。
张桂花傻了眼:“你再尝尝,怎么、怎么会……”
王孝杰和王无择虽然没说话,但是王无择的手抓紧了祾歌的裤子。
祾歌拍拍王无择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拿起筷子,从王无择碗中夹起一块肉臊子,细细品尝起来。
苏戎墨和王家人都诧异地望向祾歌。
这位娇贵公子,不是一向不吃葱姜蒜的吗?
诺布嘉瑟的眼神在祾歌和王无择身上转了一圈,突然“哎呦”一声,弯下腰:“你的猫在咬我的脚。”
话音没落,雪奴儿就从桌下钻出来,跳上祾歌的膝盖。
祾歌看向他,发现他脸上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想到诺布嘉瑟这几天一直在陪猫玩,祾歌就没有多想。他放下筷子,说:“炖肉的时候放了葱姜黄酒,还下了花椒、八角、桂皮、丁香、豆蔻和胡椒,对吧?”
张桂花连连点头:“你这舌头够毒的。”
祾歌以手帕掩口,用茶漱完口才说:“恕我直言,王大将军十五年前不过是五品小将。当时贵府买得起胡椒吗?”
在场众人齐齐一愣。
胡椒价贵,如果遇上战乱,甚至能卖到二两黄金一两椒。在王孝杰被俘那年,怕是二两黄金都买不到一两。
当时的王孝杰一个月的总薪俸,加起来恐怕都不足一两金,他怎么买得起胡椒?
就更别说丁香、桂皮和豆蔻了。
“把这些金桂香料都去掉,再试试呢?”祾歌说道。
张桂花恍然大悟:“没错!胡椒是阿留去奉宸卫前两年,老头子升了三品,下头有人送来,咱家才第一次吃上的。”
她顾不得多说,连忙起身去烧肉。
王无择戳戳诺布嘉瑟:“诶,去不去灶台看看,娘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围着灶台打转,你最喜欢烤火玩。”
诺布嘉瑟沉默片刻,不咸不淡地问:“是吗?”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厨房。
张桂花摆摆手,屏退下人,随口说:“那个时候你也不是怕冷,就是单纯想烧火玩。那时候你三哥三姐还在,也**岁了。他们年岁近,收完庄稼喜欢烧荒,和村里的一群小子姑娘们,谁家要烧田,就一哄而上跑过去玩火。你那时候人小腿短,哭着喊哥哥姐姐带带我,你三姐那时候还愿意回头,你三哥就说带一个小屁孩儿玩儿什么?”
“你那时候就抱着我的腿闹啊,我就说,咱们不理他们,娘去灶上烧饭吃,阿思来给娘烧灶台吧。”
“你听完就嘿嘿直笑,扭着小屁股过来拖柴火。粗的也拉不动,其实就是拖两根小树枝过来,搬个凳子守在灶火口,谁也不准靠近。”
“后来,你哥姐都没了。我也不敢再叫你烧柴火,就拿一头蒜让你慢慢剥。我跟你说剥好了之后咱家就吃蒜面条,你剥的特别起劲儿,见谁都要说一声,这蒜是你剥的,香不香?”
张桂花说着,递给诺布嘉瑟一头蒜。
诺布嘉瑟接过,顺手捏住蒜瓣首尾两头,轻轻一挤。只听“啪”的一声,蒜皮爆裂开来,露出洁白的蒜肉。
他拿着蒜瓣,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说:“这就是蒜啊。”
他认不出蒜的样子,也叫不出蒜的名字,但他的手却还记得怎么剥蒜。
那厢,肉已经下了锅。
诺布嘉瑟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忽然问道:“我在大蕃,是赞普最疼爱的弟弟,到了你们汉人这里,我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回来?”
王无择趴在窗台上,还没说话,先被母亲打了一下,让他站直,别弄脏衣裳。王无择撇嘴,歪在柱子上,说:“但你要是在家里,不就跟我一样了吗?”
诺布嘉瑟偏头看向他。
王无择嘚瑟起来:“我可是御前侍卫,带刀侍卫!那些亲王、郡王、国公的时候不照样跟我一起长大!进了我们奉宸卫,只要不谋逆,一辈子飞黄腾达,咱们这种人家,怎么可能是个白身?”
诺布嘉瑟神情复杂地看了王无择一眼,转头问祾歌:“你们呢?”
“我是从奉宸卫升上来的,之前就在奉宸卫任职。”祾歌一笑,“至于戎墨,他是王府祭酒起家,从七品上,然后表哥将他提拔到从五品下王友,今年陛下开恩,又升三级,从四品上长史,一直是文官。”
诺布嘉瑟淡淡地说:“从五品下到从四品上,里面只怕不止三级。”
“那你就不懂了,”王无择又想趴在窗台上,被王孝杰一巴掌打在脑后,他捂着后脑撇嘴,才说,“咱们汉人用虚数,三就是很多的意思。虽然戎墨连跳五级,也能用连胜三级来形容。”
“然后呢?”诺布嘉瑟显然并没有被打动。
“然后,迎娶五姓女,拜相封侯啊,不都是这样吗?”王无择满脸理所应当。
“那我为什么要叛逃?”诺布嘉瑟淡淡地说,“我娶了母亲的侄女,也有了一双儿女。我是大蕃的嘉瑟,降唐顶多就是个伯,我的妻儿也会受排挤,我图什么?”
王孝杰夫妇满脸惊喜:“你、你有孩子了?”
诺布嘉瑟点头:“姐姐刚过完三岁,弟弟才半岁大。”
张桂花嚅嗫许久,最后只红着眼睛,连声说“好”。
“有孩子了……两个孩子……”她笑着哭着,翻来覆去地说这几个字。
诺布嘉瑟不认父母,他们就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孙子孙女。
“你们也是做父母的人,应该知道做父母的心情。”诺布嘉瑟言辞恳切,“我舍不得母亲、哥哥,也舍不下我的妻儿。我是大蕃人,我想家,也想回家。”
眼见王家人又要落泪,苏戎墨打岔问道:“吐蕃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住帐篷还是房屋?吃什么呢?你们会喝羊奶酒吗?”
“喝酥油茶,吃糌粑,吃奶酪,也吃烤肉,因为煮不熟。”诺布嘉瑟说,“小时候我住在玛布日山的红山宫里,红山宫是汉宫殿,为了迎接汉人的文成公主修建的。在军中就住帐篷,和你们其实一样。你们呢?”
“我小时候住在上阳宫的本枝院,长大一点就皇长孙府和本枝院换着住。”祾歌说,“要是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本枝院,里面有临河长廊,长达一里,你应该会喜欢。”
诺布嘉瑟笑了一笑,脸上满是疏离与客套。他同祾歌针锋相对:“那你也该来看看大蕃的雪山,看看我们的经幡。到那时,我一定会拿出最醇香的奶酒、最细腻的糌粑招待你。”
“会的,”祾歌笑吟吟看着他,“到时候,还请赞普和嘉瑟献舞。”
诺布嘉瑟勃然大怒。
祾歌这番话,是指要效仿李世民之故事,如同击破突厥一样击破吐蕃,让吐蕃王族如同突厥可汗一样,献舞取乐。
诺布嘉瑟傲然怒道:“我们大蕃人是天上的雄鹰,才不是突厥那种懦弱牛羊。”
王孝杰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却被苏戎墨用眼神制止。
祾歌也只是一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见状,诺布嘉瑟怒意更甚。他盯着祾歌,两眼冒火。可很快,他缓缓收敛怒色,冷笑道:“不管你怎么说,你们唐军节节败退,连安西四镇都丢了,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我大蕃近年来屡战屡胜,连你们的军神王孝杰都俘虏过,你也只能过过嘴瘾了。”
王孝杰羞愧难当,低下了头。
当年战败,不能全怪他,毕竟他那时只是五品小将,人微言轻,甚至不如现在的王无择。
但是他为人所俘虏,全家老小都落在敌人手中,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丢了王无忌,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王无忌为此恨他,故意刺他心窝子,王孝杰一个字也没法为自己辩驳。
“好了好了,吃饭的时候不要吵架。”苏戎墨出来打圆场,“师娘的臊子也烧好了,你尝尝,看看这是不是你小时候的味道。”
诺布嘉瑟这才转过头,好奇地看着张桂花将蒜瓣拍扁。
“切碎了吃和整瓣蒜吃,哪种更香?”他问,看向王孝杰,“我看你总拿一个蒜咬着吃。”
“那是一瓣蒜。”王孝杰扒了一瓣,递给诺布嘉瑟,“尝尝,看看你能不能适应。”
诺布嘉瑟一口咬下,辣得倒吸一口凉气。
王孝杰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脸上的刀疤都舒展了:“你小时候,我就喜欢这样逗你!”
张桂花瞪他,又说:“你小时候总用不好筷子,你阿爷就把抱在膝盖上喂你吃。他自己爱吃蒜,你见了就吵着要,被生蒜辣得直咳嗽。”
她说着,一勺热油浇在蒜泥上。随着蒜泥“滋滋”作响,一股浓郁的蒜香弥漫出来。张桂花又拌好面递过去,诺布嘉瑟接过,熟练地端着碗,往口中扒拉一大口面。
他沉默了下来,甚至没有怎么咀嚼。
诸人都忐忑地看着他。
他细细品尝着,咀嚼良久,才咽下油泼面,一声叹息。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起了面。
他就是王孝杰夫妇丢失的那个儿子。
他就是王无忌。
这一声轻叹,让他的父母潸然泪下。
“喜欢就……多吃点。”张桂花哽咽着去摸他的脸,诺布嘉瑟下意识抬手,最后又慢慢放下。
他犹豫片刻,把脸往颤抖的指尖上送了送。
张桂花一怔,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子,我的阿思啊……”
王孝杰将脸扭到一边,抹了把眼泪,却被王无择推过去,让他去抱他们母子,他自己绕到对侧,给母亲顺气。
一家四口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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