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斋戒期满,祾歌换了道袍和莲花簪,设坛占六爻。
所谓六爻,是占卜的一种,用三枚铜钱,起卦占卜未来的事件走向。在坊间,这是极其常用的一种起卦方式。
《报任安书》中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这六爻,就来自《周易》。
风将祾歌的道袍吹得猎猎作响,他一步一步走上祭坛。
王无择也已经准备好,祾歌将三枚铜板放在他手中,二人交换了眼神,王无择跪下,双手合十,将铜板摇晃之后,撒入卦盘。
祾歌是这样对王孝杰夫妇说的。
“让无择来掷铜板,他与大公子同父同母,血缘最近,由他来,卦象才最准。”
王孝杰夫妇在下面,祾歌看到王孝杰的手紧张得揪着衣角,张桂花大气都不敢出。
第一卦是天地否,坤上乾下。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这一卦,是卦象中出了名的峰回路转之卦。前路虽然凶险,但不是毫无转机。卦象中说,君子为小人所蒙蔽,前路渺茫。但只要君子守正待时,总有一线希望。”
他抬手示意:“起第二卦,我们来看看前路到底在什么方位。”
王无择收好铜板,冲他点点头。
第二卦是复卦,地雷复,坤上震下。
“复,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
“复卦昭示着失而复得,他或许暂时不愿意认亲,但是只要家人各司其职,对他给予温暖,给他时间慢慢适应,他终归是有可能回来的。”
王孝杰沉默片刻,道:“这卦象,我们该怎么做。”
祾歌一笑:“起第三卦问问不就好了。”
第三卦是家人卦,风火家人,巽上离下,卦象为“利女贞”。
祾歌笑道:“事情的关键点,还在师娘身上。”
“师娘是他的生母,这段时间,师娘能否想起他幼年的经历,他爱吃什么,好穿什么,要是师娘想起来越多,他就越容易回王家。”
“师娘,他是否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
张桂花脱口而出:“我记着的,我一直记着!他爱吃蒜面条,特别好吃蒜蓉油泼面,若是家里做油泼面,他不用奶娘喂,自己拿着筷子能吃半海碗,吃得肚儿溜圆,不停打嗝,哼哼唧唧去找奶娘揉肚子……”
正说着,她哽咽起来:“他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在吐蕃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王无择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娘,哥哥是王子,日子不会难过的。”
“等会见了他,就问他这句话。”祾歌接话。
好一会儿,他微不可察地叹气:“我也想啊……”
他也真的好想有亲娘问他一句,问他究竟冷不冷,问他饭食可不可口,问他热粥会不会烫到……
依附于乳娘的诺布嘉瑟,不会对这句话无动于衷的。
张桂花慌忙擦了眼泪,道:“我都没给他做上一碗面,他那么爱吃蒜面条,我还没让他吃上一口……”
祾歌叫住她:“师娘,卦象说,这段时间你和大将军不可再吵架,家宅不宁留不住人的。”
唬得王孝杰连忙双手合十:“不吵,绝不吵,我在家一句重话都不会再说了。”
祾歌这才点点头。
几人各自回房,王无择却没跟着父母,而是同祾歌一起,去了祾歌的宴息室。
等屏退了左右,王无择不由得喜上眉梢。
他用手拐子捅捅祾歌,又捅捅苏戎墨,冲二人挤眉弄眼。
祾歌拆了莲花簪,换上轻便的金簪,也笑着伸出手。
三个人的手搭在一起,发出一声欢呼。
王孝杰和张桂花吵架,最难过的是王无择。
祾歌主动找上他,商议三个人一起演一出戏,将二人哄好。
王无择手巧,他负责出千,把卦象摇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苏戎墨有时间,他负责翻书,挨个找出合适的卦象,替祾歌写稿;祾歌就负责装腔作势,借着他“神明赐福”的名声糊弄人。
现在看来,确实卓有成效。
不管怎么样,这几天二人总归是没吵架。
王无择盘腿坐在贵妃榻上,问道:“现在怎么办,怎么能让我哥哥回来?”
祾歌问他:“你希望让他回来吗?不担心他和你抢父母吗?”
王无择仔细想了很久,说:“当然担心,但是我觉得他能回家,我爷娘肯定更开心。他们好了,我就很好了。”
祾歌盯着他,缓缓地说:“我小时候,会吃兄弟姊妹的醋,谁想接近阿翁阿婆,我就讨厌谁。”
“可是我爷娘真的很想他,我这位四哥,乳名可是叫阿思的。”王无择认真道。
“这个乳名,他自己知道吗?”苏戎墨问。
“我哥吗?”王无择有些意外,“他当然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如今都大了,谁还叫小名啊。”
“得让他知道。”苏戎墨淡淡地说,“他连你们对他的感情都不知道,怎么会愿意跟你们有感情呢?”
王无择咂摸了片刻,跳起来道:“我还没跟我哥哥说过几句话呢,我要去见见他。”
祾歌在他身后喊:“顺道把雪奴儿叫回来,这几天它都快在诺布嘉瑟那里扎根了!”
王无择远远的扬了下手,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比起忙碌的王家人,诺布嘉瑟的日子倒是极为悠闲。
他本就被王无择伤了肩膀,又经历连番刑讯,这几天一直在养精蓄锐。
卸下肩上的担子,他忽然觉得这种日子过起来也不错。
尤其是那个可恶的家伙养得那只漂亮猫,人这么可恨,猫却讨人喜欢的很。那猫天天叼着小鱼玩偶来找他玩,这是他觉得最放松的时候。
所以,窗户被敲响的时候,诺布嘉瑟毫不犹豫开了窗。
可是来人却不是雪奴儿,而是王无择。
那对和他极其相似的桃花眼,一见到他就亮起来。王无择趴着窗台上,笑着喊他:“哥哥!”
诺布嘉瑟冷着脸,就要关窗。
王无择却手一挡,轻车熟路地翻窗进来:“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可是给你带了好东西。”
诺布嘉瑟冷着脸说:“我不要。”
“你都不看看是什么吗?”王无择毫不在意他的冷脸,自顾自的坐下来,“我可是带了糖给你。”
吐蕃产青稞,却不产小麦。在吐蕃高原,煮面煮米都难煮熟,所以他们都是将青稞焙熟,然后磨成粉做糌粑。
为了迎合诺布嘉瑟的饮食习惯,麴府也同样为他提供糌粑,而不是米面。
比起小麦,青稞更难熬糖,所以青稞酒产量低,青稞糖更是稀罕物。物以稀为贵,诺布嘉瑟不由得有些难以拒绝。
但他终究还是别开头,冷淡地说:“拿走。”
王无择也不恼,只是盘腿坐下,往嘴里塞了颗糖:“这糖是大周境内,一个叫苏州出产的糖,叫松仁粽子糖,送来西州要花半年时间,来试试嘛哥哥。”
诺布嘉瑟不接他的话,而是问道:“所有人中,我独不能看透你。王孝杰是为了亏欠,汉人殿下是为了情报,你呢,你图什么?”
“你就不怕我来跟你抢家产、抢爵位、抢父母吗?”
王无择含着糖,弯了弯眼睛:“我有很多很多父母的爱,分给你很多,我还有很多。”
说着,他抓了一把松子糖,递给诺布嘉瑟:“喏,给你糖。”
诺布嘉瑟定定地看着他。
良久,他拿起一粒松子糖,放在口中。
晚膳向来在王孝杰夫妇身边用。
今晚是诺布嘉瑟和生父母一起的第一顿饭,祾歌亲自带诺布嘉瑟过去,王无择守在门前,一直在等他们。
久不出门,在掀开门帘的一霎,冰粒子随着朔风一起打在诺布嘉瑟脸上。他抬手一挡,手上的镣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呼出一口白气,转头看向祾歌。
这种天气,他居然还能戴着金冠,别说帽子,就连围巾都不曾围。
此时的祾歌,怀中正抱着雪奴儿。见到诺布嘉瑟,雪奴儿支起身子,又被祾歌按回去。
一行人沉默着,进了正堂。
掀开帘子,浓郁的蒜香扑面而来。
诺布嘉瑟虽然没说一句话,但是祾歌明显感觉他的呼吸粗重了许多。
他警惕的看着祾歌:“你们要做什么?”
“请你吃面。”祾歌抬脚,任下人帮他脱去**靴,换上解脱履。
诺布嘉瑟冷冷地盯着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王孝杰夫妇早已在房中等候,看到诺布嘉瑟进门,两个人都紧张起来。
哪怕镣铐加身,诺布嘉瑟仍然挺拔如松。对着陌生的生父母,他抬手行礼,带起一阵金铁碰撞声。他和着镣铐声,朗声道:“王大将军,张郡夫人。”
看到儿子手上的镣铐,张桂花的眼圈立刻红了。听到那声“张郡夫人”,她手一抖,发出一声脆响。
但她很快就调整好心绪,拉着诺布嘉瑟的手让他坐下:“娘做了些你小时候爱吃的,来尝尝试试,好不好?”
诺布嘉瑟默不作声地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
张桂花求助地看向祾歌:“小歌,就给他打开这一次,让他好好吃顿饭,算师娘求你,行不行?”
祾歌点头,打开了他手腕上的镣铐。
张桂花殷勤地为诺布嘉瑟讲解:“这是油泼面,你小时候最好吃这个,烧好肉臊子,油一泼,你急得围着灶台转,你、你还记不记得?”
诺布嘉瑟沉默良久,才说:“我那时候病了好几年,小时候的事,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那,那你尝尝。”张桂花讷讷地劝。
诺布嘉瑟举起筷子,有些犹豫地看向那层厚厚的蒜蓉。
他硬着头皮尝了一口,咀嚼两下,眼睛一亮,大口大口扒着沾了蒜泥的肉臊子。
张桂花劝他:“慢点吃,我的乖娃儿!哎呀,别噎着,喝口汤!”
诺布嘉瑟顾不上说话,他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沾了蒜泥的肉臊子,吃得满嘴流油。
大块肉吃完,他小心地用筷子刮掉碗边的剩余蒜泥,恋恋不舍地吮着筷子头。
张桂花忐忑地问:“好吃吗?”
诺布嘉瑟沉默良久,才说:“我想再吃点那个白色的,香香的碎碎。”
王家是西京西安郊外,新丰县人。
新丰人吃面,没有不就蒜的。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这是关陇、中原口口相传的谚语,就连小孩子吃面,也会浇一勺蒜水,蘸一点蒜泥。
可是吐蕃人信奉苯教,他们和祾歌一样,为了修行,都是不吃葱姜蒜的。
诺布嘉瑟敢肯定,他有记忆开始,没有吃过一口蒜。
可只尝了一口,他就再也割舍不下这种魂牵梦绕的味道。
他爱吃蒜。
他对这个味道熟悉得,就仿佛他曾经吃过无数次蒜蓉、蒜泥、蒜酱——就好像他的舌头,忽然被补上了缺失的一块。
诺布嘉瑟沉默着,放下筷子。
王无择扒了一瓣蒜,递给他:“就着面条吃,比拌在里面更香。”
诺布嘉瑟一口咬下,蒜香混着辛辣味在他口中炸开,他拌着眼泪吃下半碗面,既然开了口:“我可能……确实是汉人。”
王家三人一愣,脸上涌出狂喜。
可诺布嘉瑟的下一句话,直接浇灭了他们的笑容。
诺布嘉瑟说:“我不是你们的儿子,这不是我梦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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