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立威

他赶在宵禁之前出宫回了王府。

在宫里耽搁了一下午,他还有公务没忙完,只能挑灯加班。

微风拂过,酥油灯光微微晃动,金狻猊炉冒出的青烟随风偏斜。隔着窗户,隐约可听见外面“簌簌”的穿林风声,若不仔细听,便被春蚕食叶般的沙沙运笔声盖了下去。除此之外,只有偶尔“啪”得一声炸开一点火花,应着他和苏戎墨的呼吸声。

蜡烛珍贵,挑灯夜读的时候没必要点蜡烛。这种不需要做面子的时候,还是节俭一点好。

写了几份公文,他活动着手腕,忽然一愣——现在他叫什么来着?

他在出生后,因为身上的胎记得先帝赐名为“罡”,封楚王;虚四岁那年溺水,先帝认为他压不住名字,所以太后给他改名李明晏;这个名字只用到先帝下朝,因为先帝想起自己幼妹晋阳长公主闺名明达,为了避尊者讳,更名李晏,并改封齐王;直到两年后的先帝寿诞,袁客师说他命格贵不可言,乃神仙转生,又重新改名李罡;又过了三年,庐陵王李显即位,给他赐名李守矩,改封燕王;五十天之后,太子李旦即位,又给他改回李罡,封号不变。

改来改去的,他彻底糊涂了:自己到底叫什么?

不要拿他的名字斗法好吗?

他撕了那些写错的公文,喃喃道:“我是武辰,我是武辰……我是……我是……我是谁啊?”

他捂住头。

幸好长辈们没改他的乳名祾歌,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是谁了。

他的大名可以是任何字,只要他还叫祾歌,他就能找到自己是谁。

他是祾歌。

祾歌是个不喜欢变化的人,他敏感而多疑,适应一则变化要过好久。但是今日这种不喜生变的态度显然不合时宜。如果皇帝认为他是单纯不喜欢武周代唐呢?

万一有人嚼舌根子呢?

三人成虎,不得不防。

他呼了口气,拿起银剪子去剪书案上的烛芯。苏戎墨趁机道:“主子,膳房准备了小食,传夜宵吗?”

祾歌点头道:“传。”

苏戎墨打起帘子,高通领着几名小黄门悄无声息走进躬省斋内小茶阁,小黄门或捧着食盒,或捧着小盂,放下东西后便悄无声息退出房间。

高通点了小茶阁的风灯,跪下来服侍祾歌用宵夜。

这时,他忽然听到小主子叫他:“高内侍,武三思想要将女儿嫁给我。”

小茶阁是夏秋吃茶汤、观星月的地方,今年天气燥热,虽然已经处于深秋,阁子里却不太冷。这里放了两把胡床,均铺着石青色银纹二龙戏珠绣缎坐垫,靠内的要旧些,磨损也更严重,另一个几乎没什么磨损,倒是有些久置的样子。

高通躬身,脸色不变:“大王怎么看?”

“祖母替我拒绝了。”祾歌端起鎏金莲瓣纹银碗,用鎏金缠枝纹银匙轻轻搅拌,看着热气氤氲,好一会才说,“我倒觉得是个机会。”

高通这才变了脸色,道:“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祾歌笑了笑:“高内侍自幼照料我,你我之间,当讲的固然要讲,不当讲讲了又何妨。你说吧。”

高通道:“老奴认为,大王不可如此自甘下贱,去娶那武氏女为新妇。虽然武氏长女已被赐婚,嫡次女比大王小了八岁。如果大王一定要等武氏女,会让满朝文武看轻大王的。虽然老奴从小教导大王小不忍则乱大谋,但这种闲气不能忍,不能让人们以为我们燕王府是软柿子。”

“我不打算娶她。但是机会不代表只是联姻。”祾歌小小的呷了一口牛乳,皱起眉头道,“怎么没放糖?”

高通陪笑道:“今天有单笼金乳酥,所以老奴特意不放的,仔细糖吃多了又闹蛀牙。”

祾歌任命地撇了撇嘴,一口气喝了一半,放下银碗,揭开食盒第二层,见是八样小食,特意挑了最甜的单笼金乳酥拿在手上,道:“无论是李是武,一家独大绝对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场面,但是武氏的代言人并不需要两个,就像东西突厥,留一个做可汗就够了。”

说罢,他小口小口地咬着手里的金乳酥,留高通一人沉思片刻,道:“老奴不赞同。”

小祖宗不爱喝水,但是却极喜欢牛羊乳、酥酪,高通琢磨着,那以后拿牛乳当水喝也不是不行。

祾歌嘴占着,只是挑眉。

“大王是老主人元子,先帝元孙,天潢贵胄、名门正统,怎能自甘下贱去和窃贼同流合污!”

祾歌取出手帕擦手,笑道:“窃国者侯呢。”

高通则严肃道:“此事万万不可。依老奴看,就该推——”

祾歌脸一沉,道:“你说什么?”

高通则凛然道:“忠君,忠得是明君,而不是妖后——”

他的话没说完,祾歌“砰”得一声,将银碗重重放在书案上。热牛乳飞溅出来,有几滴飞到了公文上,洇湿了墨迹。他盯着高通,慢慢地说:“高通,你放肆。”

高通虽然跪了下去,却仍是一字一顿地说:“昔年殿下还在时,承蒙殿下赐名。彼时殿下曾道,登高故而能望远;通,才能博,才能不阻滞,故而能大。现在老奴将这两句话转交给小殿下,小殿下谨记。”

这句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祾歌的怒火,他脸色阴沉,冷笑道:“好一个小殿下!你左一句小殿下,右一句李唐,是想要整个王府给你陪葬吗?高通,你好大的胆子啊!”

窗外忽地刮起风来,拍得珠帘“啪啪”作响。

高通跪得更低了:“老奴不敢。”

“不敢?我看你可是敢得很啊。”祾歌冷哼一声,重重一拍桌子,扬声道,“来人!将高通软禁在房间内,一应事物全部交给苏戎墨来处理,没我的命令不准踏出房间半步!”

高通猛地抬头,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躬身退出了书斋。

躬省斋是燕王内书房,非传召只有寥寥几人可进。

处理完一切,苏戎墨回书斋复命,看到银碗已经空了,打湿了的公文扔在案头,少年负手站在窗前,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听到脚步声,他只是一抬眼,不紧不慢地问道:“处理好了?”

苏戎墨肃立称是。

他从容转身,道:“高内侍忠心可嘉,这是好事。但他毕竟上了年纪,对于新事物未免有些排斥。只是一味逆着大势,未免不智,只能先让他好好想想罢。”

苏戎墨犹豫片刻,道:“主子别气,师父也是关心则乱。”

祾歌只是无奈轻笑:“我没有生气,只是……”

他左手握拳,轻轻敲了下窗台,缓缓一声长叹:“现在是武周了。”

苏戎墨面露凄然,望着他没有说话。

“这些,赏你。”祾歌收起情绪,平静地说,“禁足这些日子,时鲜瓜果、酒水小食多往高内侍那边送着。宫里人最擅长媚上欺下,别让高内侍受气。”

苏戎墨应了,顿了一会,才道:“属下有事要禀报。”

他快步走过来,附在祾歌耳边说了几句。祾歌猛地抬头,满脸愕然。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祾歌愣了好一会,才断然道,“这不可能!”

苏戎墨沉默片刻,道:“属下用了些手段,确定消息属实。”

祾歌心烦意乱,反而诘问道:“你怎么不早说?”

消息是他刚刚得到的,但是主子责问,他只能低头认错。他虽然不是宫里出来的,但是高通却教过他宫里规矩。主子永远是对的,主子要撒气打骂人也是奴婢的错,在宫里打死了也是使得的。

不过当朝皇帝、当朝皇嗣和他的主子都不是草菅奴命的主儿,皇嗣是真的宅心仁厚,皇帝则从才人一步步走上来,知道底下人的难处,不管再怎么滥杀朝臣,倒是不曾苛责过这些苦命人。只有他家主子,他家主子从不计较这些事,因为他从不把下面人放进眼里。

祾歌双手撑着条案,好一会儿,剧烈起伏的胸膛才平息下来。他坐下,再次抬起眼睛时,脸上已经看不出发脾气的痕迹。他以手支头,无喜无悲地道:“那我们要做的事就可以简化为两件了。”

“第一,二武封王,按照他们的性格,他们必然不肯就此满足。那就推他们一把,让他们自己斗起来,我们么……”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垂下眼睑。

苏戎墨好奇道:“我们黄雀在后,剿灭武三思?”

祾歌抬起眼睛,微微叹了口气:“我们打个比方吧,你是喜欢看两只猫掐架,还是喜欢一只猛虎时刻盯着你?”

苏戎墨嘴角抽了抽,低头道:“属下愚钝。”

他家主子有一些惯用的句子,比如说“我们打个比方”、“我们退一步讲”,如果再配上轻叹一口气,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好蠢啊。”

毕竟祾歌性格内敛又容易害羞,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嫌弃别人,只能这样拐弯抹角过过嘴瘾。

往常苏戎墨都是在一旁憋着笑看戏。在燕王府做事,谁还没有被自家燕王“打个比方”的时候不是?他已经放平心态,任君嘲讽了。

祾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武三思出现败势,那我们不妨帮帮他——无论他面对的是武承嗣也好,还是我和殿下也罢,有他活跃着,我们才有活着的价值。敌人,也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朋友。”

“一个跳梁小丑,等到……那个时候,留给新君立威也不错。毕竟,陛下今年已经六十有七岁高龄了。我有预感,皇帝身体好的时候,二武会很跳;而且新朝初立,未来几年我们的日子会很难过。”

“不过初九那天、还有今天,皇帝都表过态要保我,暂时不必担心周兴,来俊臣那里要注意,我们有过龃龉,而且这个人很疯,不要招惹。”

“所以,我们更要做好第二件事,把自己严密地保护起来。”

“我不希望我们中有一个人出事,都给我谨言慎行,明白吗?”

苏戎墨神色一凛,正色称是。

祾歌露出微笑:“那好,我就继续写公文了。”

苏戎墨退到一旁,望着小少年脸上的光影,忽然觉得面前仿佛是一条埋藏在暗中伺机而动的狼。

他盯着祾歌,喉结不自觉动了一下。

高通啊,高通,不能因为你是李弘留下的人,就对小主子颐指气使啊。

你家小主子脾气看起来很好吗……

而且他有多独断这个,你看着他长大你该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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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杀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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祾歌传
连载中奈基山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