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休两天之后,燕王正式以亲王身份参知政事。
不过在论政事堂的位次时,诸阁老之间起了些小龃龉。
政事堂是本朝宰相的总办公处,起初在门下省,前些年迁到了中书省。中书省以北是修书院,再北是命妇院。命妇院对面是内医局,内医局往南是尚食厨,再往南,也就是中书省正对面,是史馆。这六个机构自成一院,院门开在正南,为明福门。
明福门正对着广运门,广运门正对着长乐门,从长乐门出紫微城,正对着是右监门卫和右卫。现任右卫将军是太平公主的夫婿千乘郡王武攸暨。祾歌是很乐意与武攸暨相交的。他性情平和,潜心修道,神情十分恬淡,似乎对身外事都不在意。
祾歌喜欢武家人有这种眼神,他对武家人要求不高,只要不要像饿狼盯肉那样看他,他就十分心满意足了。
不过武承嗣从不这样盯着他,他只是借着自己的身高,微微扬起头,留给身量未足的少年一个鼻孔。
祾歌每每提到这种事,都颇为无奈。跟小孩子这样计较,他还真是……拉得下脸。
就像现在这样。
鸾台侍郎傅游艺趾高气扬地说:“虽然燕王贵为亲王,毕竟没有拜相。自太宗朝开始,亲王面见宰相,就要向宰相行礼,此方为纳贤之道。所以燕王的座次应居于诸阁老之下。”
被他点到名的祾歌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傅游艺是何许人也?
出于教养,祾歌只能说,他是个跳梁小丑。
如果将来修史,他要么在酷吏中,要么在奸臣中。总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本是京县主簿,不知为何获得了皇帝的宠信,一年之内直升三品,经历青、绿、朱、紫四色,被人嘲讽为“四时仕宦”。这让他自视甚高起来,每每在政事堂都要挤兑忠于李唐的老臣岑长倩阁老,甚至有不打算将武承嗣放在眼里的架势。
果然,听到他这“亲王居于宰相之下”的狂言,武承嗣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岑长倩气到胡子一抖一抖的,怒目圆睁道:“燕王乃孝敬元子,先帝长孙,似尔等宵小,何德何能居于其上?”
他是文昌右相,权势仅在武承嗣之下。但傅游艺风头正盛,闻言,冷笑一声道:“不过黄口小儿罢了。”
岑长倩拍着条案道:“燕王乃朝廷正统,岂可容窃贼在头顶猖獗?”
这句话一出来,祾歌就知道要遭。
目前政事堂只有五位宰相,除去春官尚书武承嗣、鸾台侍郎傅游艺,站在武氏阵营的还有武周的建昌郡王、凤阁侍郎武攸宁和宗秦客。最后一位司宾卿史务滋,却是不掺和这些事的。他们在人数上本就落了下风,岑长倩又倔强刚直、宁折不弯。他们这样子很容易给有心人递刀子。
果然,一直作壁上观的武攸宁一声嗤笑,嘲讽道:“岑阁老,现在这天下可已经不姓李了。”
祾歌及时打断他,温和地说:“岑阁老,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你太着相了。居于首席是修行,居于末席亦是修行。何必在意外物。”
宗秦客和史务滋这才出言解围:“大王此言有理。”
被他两个这样一打岔,武攸宁的痛打落水狗也说不下去了。他愤愤地整整衣衫,移开视线。岑长倩在武攸宁出言的时候就暗道要遭,看着尚且稚嫩的小燕王为他解围,不由得一阵心酸。
祾歌则是淡淡一笑,向末席走去:“想要平天下,首先要修身。立身不正,则家不齐、国不宁,四海难安,就算居于高位,也不过是个伴食宰相。陛下是这么教导本王的。”
他顿了顿,腼腆一笑:“不过诸位阁老鞠躬尽瘁,想必比本王更懂这些道理。本王就不在这里班门弄斧了。诸位阁老请坐。”
被含沙射影的武承嗣、武攸宁、傅游艺三人心中不悦,却根本无从反驳。祾歌本来说的就是通行的至理,又一脸孺慕地搬出皇帝,他们这些人,反驳谁都不敢反驳皇帝的。无才之人,皇帝的宠信就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
岑长倩和史务滋同时看过来,祾歌回以微笑。
这两位,是真的国之栋梁啊!
周袭唐制,三省长官均为宰相。但是也有高下之分,虽然是群相,却总有一两个宰相主持政务,为群相之首。
现在为首之相就是武承嗣。
重阳宴会的折辱不断以各种各样形式出现着,有几次他几乎要忍不下去了,可是想到皇帝,又把那口气咽了回去。
有的时候,他真想谋个反,来个清君侧。
罢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跟他计较。
十月初八,宫中大宴群臣,欢庆腊八。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一处偏僻的宫殿之内,却忽然走出一个一直低着头的青年。他内饰打扮,刮了胡子。一阵风吹过,他警惕地抬头,看面容赫然就是柳季卿!
一个小黄门走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下,用力咳了两声。柳季卿没有抬头,安静跟在他身后。
两人沉默地走过含元殿,不远处,贞观殿灯火通明,正在欣赏歌舞。
一曲终了,祾歌起身更衣。
这歌舞要持续到很晚,而且看了十几年,他不禁有些烦躁。
刚出大殿,他的目光就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了。
他抬手一指:“那边两个,过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柳季卿心一沉,迅速抬头瞄了一眼。祾歌长高了不少,背对着火把,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他听到祾歌道:“来服侍我。”
少年亲王正在变声的嗓音有些沙哑,听不出情绪。柳季卿却无端听出一丝危险的味道。
他跟着祾歌一路来到净房,祾歌指了几个内侍,将其余人赶出门外。净房内布置得干净整洁,沉香点燃的烟气正慢慢散开。祾歌压低声音说:“你可真够胆大包天的,师兄。”
柳季卿只是一笑:“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祾歌没有问他是怎么进来的。既然能来,肯定是有人里应外合。他沉默一刻,道:“你来做什么?刺驾?”
柳季卿摇头:“我来……找皇嗣殿下。”
“东宫重门紧锁,腊八、元日是最近的,皇嗣的露面时机了。”
“为什么?”
柳季卿移开眼睛,低声说:“皇嗣已经年近而立,我不想直接把你牵扯进来。”
牵扯进什么事情里?
祾歌沉默了一霎,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了想,道:“没必要,皇帝年近七旬了,犯不着折腾。”
柳季卿抬头,目光幽深:“那你就让我老老实实看着她——舒舒服服地死去吗?”
祾歌再次沉默。
“走吧。”他说,“我送你出宫,不要再回来了。”
柳季卿盯着他,道:“话都说开了,那么,你对那个位置,难道没有任何想法?”
祾歌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别开头道:“出宫去吧。”
柳季卿上前一步,声音充满了诱惑:“就算……那即位的也会是李旦,而不是你。作为嫡长孙,只要你还活着,他就是庶孽,你真的甘心吗?”
祾歌不敢跟他对视。
对,他不甘心。
他怎么可能甘心?
那个位置,本来是李弘的,本来就是该给他的——
“但是若你拨乱反正,那便有了泼天之功,到时候即位名正言顺。武逆方才登基,又是女人,正是拨乱反正的好时机。你真的甘心看着这个机会白白溜走吗?”
祾歌没有再看他,只是强硬地说:“你该走了。”
柳季卿看着他,笑了笑:“如果你改变心意,你知道该去哪里找我。”
祾歌不能对他出手。
他救过祾歌的命,不止一次。
他离开后,祾歌松了口气。
他的后背和手心已经满是冷汗。
他和身边的陈明德低声吩咐了句,然后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回贞观殿。
他百思不得其解:来一趟做什么?来送死吗?
回到贞观殿时,教坊司已经换了一首曲子,祾歌坐在皇帝下首,盯着金樽银盏想心事。
说他不心动是不可能的,这个建议让他有点上头。他已经不自觉开始设想自己登基之后,号令群臣、予夺生杀。忽然,他感觉自己的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他下意识往感觉来源看去,发现皇帝正凝视着他。
看到他回望,皇帝收回眼神,将视线投向舞姬。
下面正在表演剑舞。
祾歌嘴角微微勾了勾。他环视一圈,看到武将那一桌也有几人抬起了头。都是沙场悍将,尤其是王孝杰,作为皇帝的心腹爱将,他此刻正眯起双眼,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他与祾歌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
一曲将尽,似乎并无事发生。
就在这时,那舞剑的女子却忽然猛然上前,提剑便刺。王孝杰早有准备,举杯掷去,却被她躲过,气势不减杀将而来。两边的卫士虽有反应,然而终究慢人一步。眼见利刃近了,武曌甚至能看到剑刃上反射的自己。
这时,却忽然有一重物,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砸来。那刺客猝不及防,被狠狠砸中腰际,刚想爬起来,又被当头拍了下去。
这时,人们才看清,原来是坐在皇帝下首的燕王举着条案,将刺客拍了下去。
实木做的条几,至少要两个人才能搬动,却在一个少年手中舞得虎虎生风。刺杀现场静了一静,稍远的臣子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闹哄哄的。
这种东西,一个人怎么可能举得动?!
还是王孝杰先反应过来,大喊“救驾”。卫士迅速围了上来,将皇帝、皇嗣和燕王围在中央。祾歌这才丢下条案,沉默地站在皇帝身后。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卫队长呵斥卫士的吼声、百官切切察察的讨论声交织成一片,又迅速寂静下来。皇帝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交给推事院审理。”
周兴领命称是。
这时,皇帝身后忽然传来“噗通”一声。她回头,却意外发现,方才大逞神威的少年亲王面色苍白,跪在地上大吐特吐。他双肘撑地,手腕明显肿着,手抖得几乎出现重影。一旁的内侍去扶他,他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软在内侍怀中,吐完胃液吐胆汁,看样子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用内医局新上任的御正燕筠青的说法是,他这是“用几年寿命换来的一时神力”,暂时生命体征平稳,不需要吃药,但是要注意静养。
一片混乱中,柳季卿混在内侍中,跟着燕王府的明让走了出去。
崽崽难受是因为,肾上腺素飙升导致的副作用。
那张大桌子,成年人都得两个人搬,要不是为了奶奶,他一个小孩子,就算咬碎牙,他也搬不起来。
唉,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说了就是剧透,我真憋的难受。
关于时间线
和上一节相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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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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