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这样,祾歌还是很喜欢郭瑜。
原因无他,他可以从郭瑜口中听到有关李弘的事情。
他笨手笨脚地模仿李弘的一切,但是终究画虎不成反类犬。李弘是个温柔又温暖,敏感而早慧的孩子,他和父母感情融洽,又被娇惯长大,甚至听不得一切的残忍。
郭瑜曾经教李弘读《左传》,李弘当读到楚世子商臣弑君的故事,忍不住落泪。他想不到为什么有人会对父母那么残忍,因为他是在父母宠爱下长大的,他理所应当认为所有的父母都和他的父母一般。因此,他拒绝继续学《左传》,转而去学习礼记。
可李弘是李弘,祾歌是祾歌。祾歌和他的父亲截然不同,他内敛、冷漠、迟钝又天真而残忍。在其他孩子因为离开父母哭泣、甚至武媚娘都因为他去上学而不舍时,他只是神情冷漠,仿佛一切都不关他事。
他凶残好斗,能让李弘落泪的故事,只会让他兴奋。他兴致勃勃地复盘每一个阴谋,用郭瑜的话说,祾歌的眼中闪着精光和杀气,像是盯住猎物的猎豹。
他越模仿李弘,郭瑜就越思念李弘,也越不喜欢他。不过对于他的性格,李治武媚娘倒是无所谓。李弘确实太过柔弱了,祾歌更坚强一点,反而是好事。至少这样他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崩溃而死。
郭瑜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他绞尽脑汁,试图发掘祾歌的优点。
这孩子的字写得非常好,一看就是下过苦功夫,字正方圆,小小年纪居然能写出笔力来。
还有……还有就是他长得真的很漂亮,龙眉凤目,鼻如悬胆,口如桃瓣,无愧于他仙人转世的传言。看着他的脸,郭瑜就忍不住心软三分。
除此之外,郭瑜就真的找不到他的优点了。
他孤僻、啰嗦,说话结巴,发音含糊,上课说话,经常不听课乱跑,先生不叫他他就堂而皇之走神。再加上他不爱笑,面对先生也是冷脸相对。这是个不听话的学生,郭瑜每每都教得心力交瘁。
他宁愿面对一百个学习差但是乖巧的孩子,也不愿意面对这种性格的古怪小天才。
真正让郭瑜崩溃的,是祾歌的一次胡闹。
那是一个雨天,祾歌喜欢雨天,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停下喋喋不休,安安静静听雨,脸上露出放松的表情。
听雨声对他来说,似乎是什么不可多得的安抚。
但是那天,祾歌开口说话了。
“下雨了。”他说着,把头转了过来,“天会下雨,阿婆的眼睛会下雨,祾歌也会。”
还没等郭瑜问他,他就包了一口口水,全部吐到了郭瑜脸上。
被徒孙当众啐了一脸,郭瑜勃然大怒,新仇旧怨一起发作,当天就辞去了燕王傅的职位。因为这件事,祾歌被武媚娘打得哇哇大哭,三天没能出来见人。
他哭着说:“祾歌喜欢雨,想让先生看雨,阿婆为什么打祾歌?”
说到这里,高通又叹了口气。
祾歌那段时间,祾歌一直“祾歌”自称,因为他分不清“你我他”的区别。他这样让很多人觉得矫情,因此被批评过很多次。可是越着急,他就越学不会。
不仅如此,祾歌的失魂症开始恶化,本来他还能说长句子,到狄仁杰执教的时候,他就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了,也开始尿裤子,甚至有些站不稳、平地走路都能摔跤了。
说到这里,高通哭个不住:“狄先生你知道吗,就在半年前,小主子还是个会哭会笑,能说会唱的孩子,他还会期待找小朋友玩,可是现在……”
现在他的失魂症日渐恶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也控制不住失禁,他眼里的情绪已经越来越少了。他开始频繁摔跤,他克制不住把手指咬出血,他频繁发热出疹子,他半夜惊叫梦游……
医师来了一波又一波,但是都找不出病因。李治甚至因此发了脾气,不准小家伙装病逃学。也是从那天开始,祾歌只要上学,就隔三差五尿裤子。
听到这里,狄仁杰忍不住问:“那皇长孙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的?”
后面几任先生对他做了什么,他又对后面的先生做了什么,居然闹到没打起来就是投缘的程度?
高通擦干眼泪,叹了口气,继续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因为他的啰嗦和乱跑,他成功让每一任先生都做到了厌恶他。他从高高兴兴上学去,再到低着头扶门不敢进,又到听到上学就掉眼泪,终于发展成了现在这样子。
冷漠地被人穿上衣服,冷漠地被人抱到书房,冷漠地听完今天的课程,然后一下课就立刻离开教室。
他既不兴奋,也不恐惧,只是没有一点情绪。
他从一个活人,变成了披着人皮的,会动的木偶。
他越来越不搭理人,面对祖父母的呼唤,也毫无反应。先生要打他手心,他就伸出手掌;要打他屁股,他就自己趴下去。挨打就挨打,他不哭,也不喊疼,只是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这一切。
高通有感觉,祾歌在厌恶世间的一切。高通甚至有种错觉,他觉得祾歌总在思考怎么回天上去做神仙,他真的在分析怎么离开。那段时间他叫人全天看住祾歌,不敢离开一步,生怕他出任何意外。
饶是这样,也不耽误他闯祸。
彼时洛阳已经下过雪,虽然扫去了,但是上下台阶还是得小心。祾歌这种走路会平地摔跤的孩子,尤其让人揪心。所以他喜欢抓住栏杆,一步一步往下走。
那天是他的第八任先生任教的第三天,他三天没整幺蛾子,大家还都以为他开始懂事,会慢慢改好。因此高通叮嘱他小心,然后出门去送先生。先生上了年纪,拄着拐杖也有些不敢下楼梯,因此他们就站在栏杆边,等人将步辇送来,防止老人家摔倒,再出什么意外。
祾歌就在这时走了过来。
他面无表情地同先生行礼,然后在两人身边一圈一圈地转圈。老先生并不喜欢这样倨傲的学生,因此只是回礼,就又转头同高通说起话。
祾歌停下脚步,抬起眼睛冰冷地打量先生。先生并不将他的凝视当回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不爱搭理人的哑巴,来教他只要应付好二圣就行。
见先生没有动作,祾歌垂下眼睛,思索片刻。
然后,他后退一步,一个猛冲,朝着先生撞了过去。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摔不得,因为年事已高,骨质疏松,一旦摔倒,骨伤难以愈合,长期卧床导致褥疮,并发各种疾病,人差不多就要救不回来了。因此很多老人家都是因为摔倒而病逝。
若不是高通眼疾手快,祾歌可能就要成为第一个弑师的大唐亲王了。
一次没把先生撞下去,他铆足劲,准备撞第二次。高通连忙把他抱起来,钳住手脚。祾歌在他怀里挣扎尖叫,一口咬在高通手上。他也不说话,无论高通问他什么,他都没有一点回应。
二圣亲自审他,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祾歌只是歪着头,含混不清地说:“什么?”
武媚娘对他循循善诱:“你看,如果有人推你下去,你会不会生气?”
祾歌还是那副歪着头,小嘴半张的样子,口齿不清地说:“生气。”
“生气就对了,”武媚娘露出笑容,“所以你还推不推?”
祾歌不假思索地说:“推。”
武媚娘一口气没缓过来,又问:“你明知道被推会生气,还要去推?”
祾歌迷茫地眨眨眼睛,认真说:“推。”
武媚娘用力拍了一下条案:“你再说一遍,还推不推?”
祾歌吓得一哆嗦,小声说:“推。”
见他死性不改,武媚娘也逐渐烦躁起来。她抓起祾歌放在腿上,用力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喝问道:“还推不推?推不推!”
祾歌被她吼得大哭,哭着叫道:“推!推!”
武媚娘愈加愤怒,抓起手边的奏章,劈头盖脸往他头上打去,边打边吼道:“推,还推!你是不是非要杀人才甘心!”
祾歌被她打得抱头鼠窜,又不知道找谁去庇护,只敢去抱着她的腿瑟瑟发抖。
武媚娘一脚把他踹开,祾歌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颤抖着在地上跪好。武媚娘指着他的鼻子,继续责问:“我再问你一遍,知不知道错了?”
祾歌抽噎着,结结巴巴回答:“错……错了。”
“下次还敢不敢再犯?”
“敢、敢再犯……”
这句话让武媚娘眼前一黑,一股狂怒直冲天灵盖。她抄起藤条,重重抽在条案上,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错?!”
祾歌缩成一团,抖个不停,怯生生地哭叫:“错……知错……”
武媚娘脸色缓和了些,又问:“那还敢不敢犯?”
“敢、敢犯……”
话音刚一落,藤条就落在了他身上。武媚娘边打边吼道:“我让你敢犯!让你敢犯!”
祾歌却根本不求饶,只是茫然地哭叫:“敢犯!敢犯!”
一时间,老妇人的怒吼、藤条挥动的风声和小孩子尖锐的哭叫交织在一起,祾歌身上很快就见了红。祾歌却丝毫不认错,任凭那根藤条打断在他身上,都哭叫着“还敢”。
毕竟李弘只有祾歌一个独子,李治也不可能看他被活活打死。他叫了声“媚娘”,先把武媚娘支开,让她去缓口气,命人把小孙儿抱到身边,轻声细语教他认错:“祾歌乖,等会你就跟阿婆说,祾歌知道错了,祾歌下次不敢推人了,以后再也不会犯了,好不好?”
他一字一句教祾歌认错,祾歌却连学话都学不明白,只是一两个字翻来覆去嘟哝。李治打开他的衣服,看他腰背大腿都一片青紫,不少地方都往外渗血,心里疼得不得了。
那边,武媚娘也从暴怒中回转,看到祾歌满身是血,窝在李治怀里,见她过来,吓得尖叫不止,心里也是又气又悔,气他倔强不肯低头,又悔自己怎么下手这么重,抱住李治和祾歌落泪不止,赶紧命人请医问药不提。
有什么不满冲我来,别骂祾歌,祾歌是残疾人,基本上是精神二级残疾,没说话的时候是语言一级残疾,唉!
自闭症宝宝都能领残疾证,这也是没办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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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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