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燕筠青不禁感慨:“他是天才。”
虚岁七岁,就是六周岁。这个年纪,能把失魂患儿和普通人的差别描绘得如此鞭辟入里,祾歌的观察、类比、总结能力之强,都无愧天才之名。
至少她这个公认的天才,在六岁达不到祾歌这种程度。
狄仁杰又一次流露出愧疚:“是我无能,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不,您是真正的能人。”燕筠青摇头,“他的教育,是一个极其复杂又棘手的活,没有您,他可能现在已经自尽了。”
“他需要医师。”狄仁杰叹息。
“他需要的是两个极其庞大的团队。”燕筠青温柔地反驳,“一个治疗他的失魂,一个启发他的天才,这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狄公之能,斗南一人。今天我才知道,这句话果然名不虚传。”
狄仁杰只是自嘲地一笑。
燕筠青见状,就岔开了话题:“所以,您是把他能遇到的事情,怎么处理都写下来,让他自己举一反三吗?”
狄仁杰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正是如此。”
“幼年时代,他比起人,更像是一个精致的人皮娃娃。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叫他不会有任何反应,不会高兴也不会害怕。唯一能确定他是活人的,也就只有他的呼吸和心跳了。”
“他比机括,更像机关。”
“但是这几年,随着他逐渐历练,他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举止也越来越温柔体贴。狄某虽然不信鬼神,但是这种情形,是真的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小木偶,被赋予了人魂。”
狄仁杰喃喃地说:“莫非这世上,真有灵魂不成?”
他摇摇头,问燕筠青:“燕御正提到,可以让他的失魂症恢复一些,不知都有那些法子?”
“我能做的,您都已经做完了。”燕筠青诚恳地说,“就是让专精这一科的医师过来,也不会比您更好了。”
斟酌了片刻,她才说:“在继续谈论疗法之前,我想先聊聊他,好吗?”
祾歌的情况非常棘手,就在于他既有发育失常的情况,也有发育超常的情况。
不管是谈论“失常”,还是“超常”,都要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什么叫“常”。
“常,就是正常、普通的意思。”燕筠青说,“简单来说,就是普通人,既不像皇长孙那样,需要人昼夜不离身的照顾,也不像狄先生这样,见微知著,多智近妖。”
“常人”的范围,往下划,就是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衣食住行,不像祾歌那样,到了十六岁还察觉不出伤口溃脓;也不像狄仁杰这样早慧,只是在合适的年龄做合适的事,比如一岁能说话,两岁能自己如厕,三岁能自己吃饭,而不是像祾歌那样,四岁没有语言能力,却能完整默写《论语》和注解。
祾歌最棘手的一点就在于,他既是失常儿,又是超常儿。
他需要同时进行失常和超常两种教育,因此需要两个不同的团队。
听到这里,苏戎墨不由得问道:“天才,不就是小大人吗?”
在场所有人,包括祾歌在内,只有他不是天才,所以他确实不能理解,为什么天才也需要被保护。
天才合该是锋芒毕露、一往无前的,又怎么需要人庇护呢?
可是,小孩子的恶意,永远都是不加掩饰的。
小孩子的世界很小,所以小事在他们眼里也就很大。他们永远会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欺负人,比如身上有一块显眼的胎记、穿着有些不得体、父母早逝、个子矮甚至男孩子长得太漂亮。天才,就是超出常人那一批孩子——普通孩子不欺负这些人,并不是不想欺负,而是这些人获得了师长的关注,背后有人撑腰,暂时不敢欺负罢了。
可如果……连师长都讨厌这些小天才呢?
并不是越聪明的孩子就越讨先生喜欢,先生宁愿带十个乖孩子,只怕都不愿意带一个调皮的孩子。
很可惜,聪明孩子大多有些顽皮,主要是小脑瓜转个不停,对长辈的话并非全盘接受,而是总有自己的小心思。
然而,有了些自己的小心思,在尊师重道面前,也就成罪了。
燕筠青和狄仁杰一同叹气。他们都有过和同龄人格格不入,以至于被人排挤的孤独。燕筠青无意在这个话题上逗留太久,于是道:“还请先生讲讲燕王吧。”
小祾歌绝对不是什么笨孩子。
狄仁杰一步步去测试小家伙的天赋。他能完美复述出狄仁杰给他讲过的故事,就连口误都包含在内。之后他能很快地把故事的梗概罗列出来,会对那些不合理的故事表示反感。
在术科方面,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他不需要算筹就能脱口而出,并且无师自通,通过逆推乘法口诀表,领悟了除法。他还对一些“方块块”和“方片片”数字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痴迷。
所谓“方片片”,就是指能分成一个一,两个二,三个三这样的数字。他认为一可以看做边长是一的方片片,那么四就是“从前后左右看都是两个一片片”的大方片。而“方块块”,则是能组成“从前后左右上下看都是相同数字”的一个大方块。
他喜欢这样整齐的块块,连带着要把自己的被褥都折成块块的样子,然后把他自己塞进去——只可惜他从未成功过,不仅是被褥块块总会垮塌不平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把他塞进去,就不是块块了。
他不能穿过被褥呀!
所以那段时间,他天天在琢磨着怎么穿过被褥。太平公主甚至笑称他有“仙缘”,在修炼穿墙术呢!
除此之外,他还在追求神话故事的合理性。因为他没有亲眼见到灵魂的存在,所以他拒绝求神拜佛,拒绝承认鬼魂的存在。每次狄仁杰编一个故事给他,他总能迅速找出其中的漏洞,然后和狄仁杰抬杠到底。
他的观察力非常敏锐,曾告诉狄仁杰地毯的味道多久会变一次,从“褐色的,沉沉的,黏糊又有点湿湿的”气味变成“浅浅的绿色,蓬松,轻飘飘的”气味。他告诉狄仁杰,树叶子晒不到光那一面“毛毛多,灰灰的”,告诉狄仁杰“翁翁的胡子不会像柳树一样长絮絮”,人的眼珠子里有会变大变小的黑圈圈,眼里有个点点可以流出“热热的,咸咸的雨水”……
甚至狄仁杰试过一次,他抓了一把棋子扔在地上,小孩只是眨眨眼睛,就准确地报出了黑白棋子的数目。
他还具有超强的……狄仁杰不知道该怎么总结这种能力,他看到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时,能大差不离地判断出这个物体从任意形状的截面图。他还会指着名家山水图,控诉有些地方不够“深”。至于这个“深”究竟是什么意思,狄仁杰也猜不太明白。
只可惜,这么聪明的孩子,很难配合老师。
他懒,但不是普通的偷奸耍滑。他会绞尽脑汁,把事情用最快最简略的方式做完,一点弯路都不想走。比如抄写文章时,如果要抄几遍,就用薄宣纸垫在一起,将毛笔蘸很多墨,写完之后再揭起来。所以他熟练掌握造假书画的技能,狄仁杰甚至觉得有天他被贬谪,甚至可以揭假画来谋生。
他也会常常走神,只要自己能囫囵吞枣地理解出来,就不再配合老师,玩玩手指,抠抠书案,抓紧一切机会走神,甚至还会被花鸟虫鱼吸引住,在听课的时候窜出去。
他手笨嘴笨。小祾歌吃点心经常吃得一地渣,用筷子往往会溅一脸,怎么教都学不会打结。他说话也非常吃力,声音很大,用尽全身力气往上顶,似乎找不准发音的位置,只能用鼻腔发声,也含混不清。因此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极了撒娇,鼻音很重,语气词也多,有时甚至要狄仁杰去猜他的意思。
他不是很喜欢在地上。狄仁杰到现在都不明白他的想法。他喜欢两只脚离开地面,不管是被抱着,还是坐在书柜的隔层上,总之要双脚离地。似乎双脚离地能带给他很强烈的安全感。
他还会把自己塞进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曾经有一次,他把自己塞进了狄仁杰的书箱。狄仁杰一背起书箱,就感到肩膀一沉。拉开箱门一看,小孩用一种近乎诡异的姿势蜷在箱子里,龇着一口小白牙冲他笑。
狄仁杰叹气。
每天都能够收获到不同种类的“惊喜”呢。
可是狄仁杰也发现,只要把他哄开心,坊间盛传的“小公子会上课尖叫打人”之事,他完全都没遇到过。
反之,小孩非常容易讲道理,甚至有些死脑筋。只要能够说服他,他就会按照这个观点来行事。偶尔逾矩,还没等人发现,自己就先责备自己,然后把自己气哭了。
有次,他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教小家伙明白练字无捷径。小祾歌听了,可他真的太年幼了,只写了几个字手腕就开始痛。当天一百个大字都没有写完。次日狄仁杰进宫后,小孩破天荒地睡过了头。内侍高通赔礼道歉,称小公子气得摔笔,一直哭到了半夜三更,筋疲力尽后才沉沉睡去。
高通拿小孩的习作给狄仁杰看,字很丑,真的非常丑,七扭八歪的,还有袖子擦到墨迹留下的污渍。但他一个一个字写了那么多,狄仁杰不忍心苛责一个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
就在这时,小祾歌醒了。他梳洗完毕,什么都没吃,先来找狄仁杰。看到自己丑丑的字,他用小手比划了一下,小嘴一瘪,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写……写不了……”
他气得打自己的手,一边打一边哭着说“坏手”。狄仁杰看得不忍心,握住他的手,要他休息一天,今天先不练字了,小孩却更激烈地哭了起来,极为用力地摇着头,大声哭喊着“不要!”和“要练!”。
他一旦下定决心,对自己的要求更高更狠。
这小家伙,骨子里就带着凶狠。
“所以他才能做到高荫子弟的标杆。”燕筠青说。
顿了顿,她才说:“继续说说燕王小时候的事吧。”
智力超常儿童的困境,一直都是存在的。
说真的,确实是只做普通人、正常人最开心,因为大部分设施都是和正常人配套的,例如学校……
我的智商已经不算特别高的了,整个义务教育时期都觉得无聊,像祾歌那种智商,只会觉得受折磨。我小学时代都不带写作业的,照样该怎么样怎么样,连名字都不带写的——代价就是底子不扎实,尤其是写字速度很慢,高考的时候题就没写完……
(我现在写字速度还是很慢,写文用的是语音转文本,谢邀勿cue)
在这里浅提一下,后面再慢慢论述正常教育和超常教育的差异。阿狼真的被超常小孩按在地上摩擦,这么多年了都忘不了当年遇到超常小孩,一起做数学题的心梗……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为什么十岁小孩听得懂我高中生听不懂?数论是什么?轮换不等式是什么?我是什么乐色?
(好心梗,不说了,emo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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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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