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燕筠青忍不住问：“先帝竟然这么凶吗？只是给燕王换身衣服吧。”
怎么又是恩威并济，又是威胁的？
狄仁杰耐着性子解释：“首先，出于礼法，哪怕是亲父子，也不该太过亲密。平时若是要扶人起身，不过虚扶一下即可。其次，他乃是孝敬皇帝独子，若是对三公行礼，三公都要避让，以示对皇帝的尊崇。第三，他会推开触碰他的人。要是在这三个前提下，还执意要解他衣服的人，必然是看他美甚又呆傻，动了歪心思罢了。”
说道这里，狄仁杰忍不住有些感慨。
先帝和今上两位陛下，是真的将祾歌保护得很好啊。
燕筠青沉吟片刻，问道：“所以先生就是这样慢慢让他正常说话的？”
狄仁杰点头：“是。”
燕筠青几乎要给他鼓掌了。
狄仁杰选择的疗法，简直就是最合适的办法！
祾歌明显在课堂上受到了打击，甚至出现了认知倒退的现象，也就是“离魂”。所以狄仁杰首先将他带离课堂，避免他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然后通过和狄仁杰建立起稳定的师生关系，慢慢让祾歌从创伤恢复。
此外，祾歌明显还有感觉异常的问题，这种小毛病很多孩子都会有，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他多去接触各种各样的物件，慢慢习惯不同的触感。而像皇帝先帝那样，把他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许触碰，反而会让他慢慢恶化。
很不愧是狄仁杰，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可是……”燕筠青斟酌着开口，“他对于情绪，基本上没有感知能力吧？在语言的理解和交流上也很差，您是怎么……”
怎么把他教成现在这样，虽然不爱说话、有点木讷，但是礼数周到、会关心别人，在正式场合进退得体的？
狄仁杰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燕御正是怎么发现他不能辨认情感的？”
“我见过。”燕筠青不假思索地回答。
祾歌算是经典病例了，因为不能辨认哭泣，所以将“落泪”称呼为“眼睛下雨”。这种话充满童趣，所以年少时家里人很可能不会纠正，也就忽视了他的病情。
“不能辨认喜怒哀乐，是失魂症的诊断证。”燕筠青轻声解释。
中医讲究辨证论治，证即证候，简单来说，就是疾病发展的某个过程中，人体内外由于疾病所产生的某些身体特点。证是施治的根本，医家讲究同证同治，而不是同病同治。
例如祾歌的失魂症，特点就是“语言能力差”、“情绪感知能力差”、“身体感知过于敏感或迟钝”、“社交能力差”，以及算作是优点的，“极强的分析能力”、“异于常人的专注能力”和“很有可能几十年都不会发生改变的爱好”。
所以对于祾歌，就要让他适应不同的味道和触感，学会辨认表情，认真练习说话和为人处世的技巧。同时也要抓住他的爱好，努力让他学有所成，以便生存下去。然后再辅以少许药物，治疗他压抑太久造成的身体不适，才能让他活得像个正常人。
所以，狄仁杰是怎么教会祾歌表情辨认的呢？
难道是祾歌长大了，所以慢慢发育正常了？
狄仁杰沉默片刻，喟然长叹。燕筠青看到他红了眼眶，眼中有泪花浮动：“他从不曾正常过，是我一直在教他，如何收集线索，又如何……讨巧扮乖。”
“每次上值也好，宫宴也罢，主子话都不多。”苏戎墨低声补充，“那是因为，只要和人打交道时间越长，说得话越多，他就会累到演不下去，整个人崩溃痛哭，只能躲起来调整心情。”
“是啊。”狄仁杰颔首，“他到了十二三岁，还经常因为和人打交道太累，躲起来砸东西出气。也是这几年他长大，有了力气，才慢慢不怎么哭闹了。”
燕筠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阵沉默。
狄仁杰也就没有继续叹气，转头说起了训练祾歌的过程。
在执教祾歌小半年后，祾歌终于慢慢信赖起了狄仁杰。
他每天都舍不得狄仁杰离开，快到放学时就哭闹不止。想要让他停止哭闹，就必须和他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再三保证绝不会不辞而别，这样才能安抚好他的不安。次日清晨，他又会抱着自己喜欢的玩具，坐在本枝院的门槛上等狄仁杰，一直等到狄仁杰出现，风雨无阻。
但是不管他怎么哭闹，又怎么期待狄仁杰，他脸上一般是没什么表情的。
狄仁杰曾经因事请过一个月的长假，当他告诉祾歌，未来一个月祾歌都见不到他的时候，祾歌只是歪着头看他，然后低下头思索片刻，径直跑到条案前，抱住他最喜欢的砚台又跑回来。
而后，他先是同狄仁杰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甚至错乱颠倒的话，绕来绕去，最后轻轻地问：“那祾歌以后还去等先生吗？”
狄仁杰摸摸他的头，说道：“这几天我不来给你上课，你去跟着皇后读书，好不好？”
祾歌不说话，只是用力把他的宝贝砚台塞进狄仁杰手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狄仁杰。
祾歌把祾歌的宝贝给先生，先生别离开祾歌。
都是开府建牙的亲王了，他还是有些分不清“你我他”的区别，只能用名字称呼自己。
那天的祾歌寸步不离的贴着狄仁杰，就连狄仁杰要去如厕，他都恨不得挤进去盯着狄仁杰看。狄仁杰再三保证，甚至对天发誓，只要事情办完，他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返回。
取得祾歌的信任需要大量的耐心，但是获得他的信任之后，他也会变得很粘人。这话有些不太对，狄仁杰想了很多年，最终想出来一个精妙的比方。
祾歌就像一只猫，人能随时随地看到他，甚至被他蹭蹭，但是如果他不乐意，永远也抱不到他——大多数时候，他是不乐意被人抱的，就连这个年纪最喜欢的哄睡，他也表现得很排斥。
可哪怕都对狄仁杰依赖如此，祾歌仍然看不懂狄仁杰的笑脸。
他称呼笑容为“钩钩嘴”，称呼哭泣为“眼睛下雨”，称呼震惊为“圆眼睛”，称呼生气为“大声说话”。但问及这些表情具体表达什么意思，祾歌就咬着手指，认认真真地说：“祾歌不知道。”
狄仁杰了解他，以他的心智，他还学不会撒谎。
怎么会有人看不懂表情呢？
他拿不准要不要将这件事汇报上去，皇家容不下一个病孩子。万一祾歌因此失了圣心，以后的路可真就举步维艰了。
反复斟酌后，狄仁杰给祾歌带来了一套新玩具。
那是画有各色表情的人脸，都是些最简单的表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之类，是狄仁杰熬夜赶出来的，装在小匣子里。狄仁杰就拿着点心逗他玩，教他辨认上面的表情。他会摆特定的表情，让祾歌从匣子里找出对应的卡片。如果找对了，就奖励祾歌一块小点心。
祾歌非常喜欢这种游戏，新鲜又有趣，是他从来都看不懂的东西。有狄仁杰陪着他，他一点也不会想要尖叫，找错了就被狄仁杰刮一下鼻尖，找对了就仰着头等狄仁杰把点心塞进他嘴里。
认清楚最基本的表情，狄仁杰就提升了难度。
他要祾歌描述每种表情的特点。
祾歌刚开始找不到要领，每每练习都要摔东西。狄仁杰倒也不恼火，等他平静下来，仍然继续训练。他要是耍赖不肯练习，狄仁杰也陪着他干熬，不许下学，不许玩耍，不许用膳，也不许他写字。不会饿着他也不会累着他，但是绝不让他玩得高兴。
这一点上，狄仁杰得到了二圣的支持，祾歌很快败下阵来，开始趴在地上研究不同表情之间的差别。
原来不是嘴角提起就是笑，真笑假笑眼睛大小也是不同的；原来生气不只是瞪眼睛大吼大叫，鼻孔也会变大。
他咬着手指，把这些一点点总结下来，辑录成册。
到了年底，祾歌终于学会了讨要表扬。
彼时已经到了暮冬，阴寒彻骨。自打入冬，李治便有些不好。医师、方士、道士、和尚，各色人等来了一波又一波，都只敢摇头。
李治怕是熬不过今年了。
就在这时，学会了撒娇的祾歌，却终于让阴霾的皇宫中多了一分生气。
祾歌是个极其漂亮的孩子，要不然也不会失魂症严重到不能说话，还天天被二圣抱出来，当着各国使臣、满朝文武的面一遍又一遍炫耀。他就算闯了祸，就算神色冷漠不似活人，狄仁杰这个没有血缘的老师都舍不得责罚，更何况最疼爱李弘的李治！
如今这孩子学会了表情，又学会了撒娇，从披着人皮的木偶娃娃变成了活生生的孩子，李治喜不自胜。本来几乎食不下咽的人，在祾歌一声声撒娇中，硬是又多用了半碗饭。
皇后武媚娘因此喜极而泣，整夜跪在佛前祈求，希望李治的身体能再好些。这时，祾歌又作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倍感意外的行为。
他跪在武媚娘身前，抱着武媚娘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的声调，让自己说话听起来像正常人，一字一顿地说：“阿婆不哭，阿翁会好的，祾歌也会学好的。”
听了这话，武媚娘悲从中来，抱着小孙儿老泪纵横。
听祾歌跟他复述这些的时候，狄仁杰忽然发觉，祾歌的感情比他想象中还要丰富。
他对于找人玩闹并不热衷，闲暇时更喜欢静静地读书、练字、习画。但这种讨厌交游的性格，他却对每位闯入他生活的先生，都释放出了善意。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学好”，努力让家里人更开心。
就像养了一只怕人的猫，虽然抱不到他，但是每次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会安安静静地守在人的身旁。
那天，祾歌和狄仁杰谈了很久的心。
他很坦诚地承认，很多生而为人该会的事情，比如怎么撒娇，怎么笑，怎么哭，怎么说出一句顺畅的话，对他来说都是难如登天。
他试图观察身边的人，可是他一点都学不会这些“本能”。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河边，其余人都有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过河。可他天生就在水里。所有人都催促他上岸，但是没有人教他游泳。
毕竟，站在坚实的桥面上，是不需要游泳的。
桥上的人嫌他走得慢，可他找不到爬上去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在水中挣扎。高高的堤坝把他堵在水里，他只能在众人的谩骂中反复溺水。
时隔多年，狄仁杰已经记不清他们谈了多少事情，他只记得祾歌直勾勾盯着他，笨拙又坚定地说：“先生，说话，教祾歌。说话，和举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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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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