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得二圣同意后,狄仁杰决定先暂停祾歌的课业。
他本来识字就多,功课停一停也不会太要紧。但是他的人生只有一次,他不能在孤立和痛苦中长大。
第一次牵着祾歌的手出走书房时,祾歌看起来似乎有些诧异。
之所以说是似乎,是因为他并没有太剧烈的情绪流露。他只是微微睁大了一点眼睛,只有一点点,如果不是狄仁杰一直关注着他,狄仁杰还真的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变化。
有反应就是好事,两人走走停停,只是没想到,还没走出本枝殿,祾歌先开始发脾气了。本枝殿只是七开间的正殿,整个本枝院却大到吓人,以祾歌当时的年纪,他走不了那么远的。
他不愿意再走路,坐在地上要人抱。
“小懒虫一个。”回忆到这里,狄仁杰忍不住露出宠溺的笑容。
“也不能全说是懒,”燕筠青说,“他们这种病的患者,很多时候喜欢被抱起来。有专门教这种孩子的老师跟我说过,他们觉得双脚腾空很有安全感,就像他们觉得重复同一个行为很满足,很安全一样。”
“他这个爱好,可把我和高内侍累得够呛,”狄仁杰无奈一笑,“每当他不愿意走路,我们俩就得轮流抱他。别人抱他还不乐意。”
说是抱怨,燕筠青却在狄仁杰脸上看到了自豪。
“如果他现在还喜欢,可以给他在临窗的地方做一个高台,让他可以不用太限制于礼节,自己把脚垂下来。”燕筠青在本子上记录完毕,抬起头说,“只有他感觉安全,才能最大程度恢复。”
狄仁杰看向苏戎墨,苏戎墨低头应道:“下官回京就去安排。”
狄仁杰微笑着点头,继续讲述。
因为祾歌的走路不稳,二圣很少允许他离开房间。他们在祾歌必经之路上铺上厚厚的地毯,把所有棱角都包起来,就怕他摔倒受伤。
因此,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祖父母,自己到宫中游玩。
本枝院是个极大的建筑群,其中素有引洛河之水造景的习惯,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狄仁杰这次就是带他在水边漫步。
河风带着点腥味扑在他们身上,湿漉漉、凉丝丝的。祾歌叫了一声,挣脱狄仁杰的手,抓住栏杆,把小脑袋放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
狄仁杰蹲在他身边,问他:“大王喜欢这里的景色吗?”
祾歌不说话,好一会儿,高通才低声告诉狄仁杰:“小主子喜欢玩水,也喜欢陪陛下浴殿召对。”
狄仁杰心下了然,笑眯眯地问:“臣带大王去玩水,我们去碰碰水,好不好?”
祾歌把头转了过来,直直地盯着狄仁杰的嘴巴。
狄仁杰乘胜追击:“水里有小鱼,还有小虾和田螺。我们可以踩在软泥上,看着淤泥从脚趾间漫上来。大王要不要和臣一起去?如果想要的话,跟臣说一声好,行不行?”
祾歌半张着嘴,呆呆地听着。就在狄仁杰以为他已经不会给出回应的时候,他忽然动了动嘴唇:“水……”
“对,”狄仁杰大喜,“我们去玩水。”
祾歌又重复了一遍,虽然还是用力顶着鼻腔说话,但是这次清晰了很多:“水!”
高通急忙命人去浴堂殿烧热水。小祾歌要是在外面失足落水,或者摔出个好歹,责任谁都担不起。
他的行动却被狄仁杰制止下来:“高内侍莫急,这次就是带着他出来走走。既然生而为人,即为万物之灵,呼吸天地清气,食用水谷精微。把他关起来,他只能碰到一室浊气,无法以四时之气荣养己身,状态只会越来越差。”
高通急得冷汗都快下来了:“小主子娇贵,这要是万一碰到磕到……”
“男孩子嘛,”狄仁杰大手一挥,“养得太娇反而不好。”
他们你来我往地争执了几句,最终高通败下阵来。狄仁杰低下头,正准备看看祾歌在这段时间又被什么吸引了,忽然发现他就抬着头,咬着手指盯住两人看。
他居然会被别人的争执吸引?
发现狄仁杰看向他,祾歌张开嘴,含混不清地叫了几声。狄仁杰感觉他是想说话的,可是他说不出。他只是呆呆傻傻地张着嘴,时间长了,口水就从口中流出来。
高内侍连忙把他抱起来,为他擦拭干净。
狄仁杰有些不忍,叹了口气,将头扭开。
可没过多久,他就感觉有人牵了他的衣角。狄仁杰低头看去,祾歌半张着嘴,红着眼眶,眼里满满都是委屈和无助。而后,他松开牵着狄仁杰衣角的手,一头扎进狄仁杰怀里,牢牢抱住他的腿,把脸埋在狄仁杰的衣襟中,颤抖不止。
他在想什么?
“后来他告诉我,他想了很多。他说他能听懂我们在说什么,他知道他受伤生病会让照顾他的人被杖责,但是他真的太想去看小鱼小虾了。他想告诉我们他的选择,但是他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发声音。到后来我不说话了,他害怕我要走,他又被关进书房被先生打手板,所以他就跑过来抱住我,这样我就走不了了。”
燕筠青叹气。
就像她说过的,祾歌不是没有情绪,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他被困在木偶的身体里了,他做不到那么精细地操控木头。
当他听到高内侍要带他回去的时候,他得多绝望啊。
又要被关进去,被迫面对一群讨厌他的人,不管他怎么做都不能让那些人喜欢他,反而要排斥、孤立、打骂他了吗?
初夏的水还很凉,狄仁杰就没带他直接下水。宫人送来小铲子,祾歌就跪在地上,“吭哧吭哧”地挖小水渠,修小水库。修建完这项“水利工程”,他又兴致勃勃地到处找小树枝,还拿着草叶子当绳子,想把小树枝扎成栅栏。可惜他手不太灵活,怎么扎都不稳固,他试了好几次,全都失败,气得他将小树枝扔在地上,愤怒地尖叫起来。
这小家伙,脾气还挺大。
狄仁杰笑笑,把他抱起来,温声细语地哄他:“只想把树枝固定在一起,没必要一定要用草叶扎起来。你看,用泥巴将树枝捏在一起,不也可以做好栅栏吗?”
祾歌慢慢安静下来,趴在狄仁杰膝盖上,看他用小泥团加固栅栏。
小家伙很快被他哄好,从他膝盖上爬下来。狄仁杰走到水边,小水潭中正停着一只虾。他弯下腰,慢慢将双手伸入水中,然后缓缓从两边向那只虾靠近。
虾是水中的呆子,它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一双手捧在了掌心。
狄仁杰招呼祾歌过来,让他伸出手,然后一点点松开手指,将那只虾放在祾歌手里。
祾歌低头看虾。那虾只有两节手指长,因为缺水,身体蜷作一团,又忽然用力一挣,虾尾狠狠打在他手上,不痛,却吓了他一大跳。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将小虾扔出去,自己“噔噔蹬蹬”连续后退几步,结果一个没站稳,他“噗通”一下,摔在了泥水里。
在场的人同时心一揪,狄仁杰连忙冲过去,将他从泥水中抱起来,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祾歌呆呆的,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见狄仁杰要抱他,他伸出手捧起泥水就往狄仁杰身上泼去。
这么强烈的回应,狄仁杰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试着用手撩水去泼祾歌,祾歌非但不恼,反而惊喜地叫出声。初夏的水微凉,但是小家伙玩得非常起劲。一群人你追我赶,直到那位小祖宗终于筋疲力尽,才让狄仁杰抱着他去洗漱更衣。
高通去通知人烧热水,狄仁杰就先将孩子的湿衣脱下来。祾歌看起来已经很倦了,一直打着小哈欠。可在狄仁杰伸手去解他腰带时,他停下打哈欠的动作,低着头看狄仁杰的手。
就在狄仁杰要脱掉他湿漉漉的外袍时,祾歌忽然伸手推了狄仁杰一把。
狄仁杰觉得他可能穿着湿衣不舒服,于是露出笑脸,柔声哄着他,想让他赶快更衣沐浴,别冻病了。
祾歌脸上露出错愕,他低下头看看狄仁杰伸过来的手,又抬头看狄仁杰的笑脸,忽然勃然大怒起来。他用力推开狄仁杰,抓住狄仁杰的手狠狠咬了下去,任凭狄仁杰怎么呼痛都不肯松口,直把狄仁杰咬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狄仁杰大惊,他却推开狄仁杰,连滚带爬地往外跑,惊声尖叫:“阿翁!阿婆!先生摸祾歌!先生摸祾歌!”
本枝院是离观风殿最近的宫苑,动静很快传到二圣耳中。李治与武媚娘急匆匆赶来,看到自己的心头肉跳着尖叫着往外跑,李治登时怒不可遏:“狄仁杰,朕将长孙交给你,你竟敢欺辱长孙至此!”
武媚娘则赶忙弯腰将脏兮兮、湿漉漉的小家伙抱在怀里,拿出帕子给他擦脸:“祾歌不怕,阿婆阿翁都在。”
祾歌哭得一抽一抽的,含混不清地说:“先生摸祾歌……”
狄仁杰见状,立刻当众跪下:“臣照顾不周,致使大王浑身沾满泥水,臣知罪。”
其实一看他二人满身泥水的样子,二圣就心中有了估计。武媚娘道了声“妾告退”,抱着小泥猴径直向浴殿走去。等他们走远了,李治这才道:“狄爱卿,起来吧。”
狄仁杰恭顺起身,口中仍然告罪不止。
“这并非你之过,是朕教祾歌这么说的,所有解他衣带的人,朕让他只管打去。这次只不过是误会罢了。”李治笑吟吟地说,可下一刻,他就收敛笑容,神色阴冷,“可若是有人见朕的祾歌漂亮,动什么不臣的心思……”
狄仁杰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他低着头应是,除此之外,竟不敢多说一个字。
“你也下去梳洗吧。来人,给狄爱卿备碗姜汤,莫让狄爱卿受寒。”狄仁杰听着他吩咐,觉得自己这个王傅是做到头了。就在这时,李治又发话了:“爱卿可要快些梳洗干净,等会可还要向祾歌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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