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谷良骥影响,谷泉泠大学专业选了农学。为此,志愿填报结束前,谷良骥隔三岔五就要跟她确认:“泉泠啊,你要想好,农学很苦的。”
谷泉泠知道他不是怕自己吃不了苦,是怕她入错行,错过真正喜欢的东西。
面对父亲的深耕不缀,谷泉泠绝不敢说自己热爱农学。她只是循着谷良骥的脚步,看到了“靠天吃饭”这件事的不易。
她没期望能对农业的发展产生什么裨益,只想着,下次走到乡野田埂时,能像谷良骥一样,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哪怕只是让一小块田地免于虫害。
谷良骥会劝她,却不会干涉她的决定。谷泉泠坚持,他就告诉谷泉泠,于农学这门学科研究最深的,是宁平大学。
谷泉泠遂把志愿上的仁平大学改成宁平大学。
谷良骥又说,研究农学,得心有众生。于是他和关雅韵带着谷泉泠,从文和站摇摇晃晃十三个小时,途经七八个站点,最终抵达宁平站。
他们带着谷泉泠坐硬卧,夜晚过去,穿过车厢连接处,谷泉泠看到有人席地而睡。晨间的风灌进来,谷泉泠经过时,察觉到初秋的凉意。
硬座车厢更拥挤、喧闹,关雅韵牵着谷泉泠的手穿梭其间,“大学那会儿开始,你爸就爱四处跑,后来我干脆也跟着去写生。他图省钱,自己坐硬座,给我买了卧铺。我说我自己会买,让他也来卧铺,结果这人死犟,说硬座挺舒服的。”
“他一本正经,我就信了他的邪,下次也买硬座。坐完难受好几天,他这才老老实实跟我去卧铺。”
他们又从餐车回到卧铺,谷泉泠一路听着父母年轻时的故事,并不觉得难捱。
十三个小时或许很长,可她毕竟从没离家这样远过,甚至还会生出时间再慢些的感慨。
谷泉泠的大学生活开始得充实,师长同学都很友好,专业学习只是入门,已足够她收获很多。
这份充实让谷泉泠的思乡情绪不曾发酵,转眼间她就等到了返家的时候。
或许是受到父母故事的影响,谷泉泠买了一张硬座票。
谷良骥说得没错,火车里能看众生相,这一点在独自乘车时尤为明显。难受是毫无疑问的,却不算是无法忍受。
后来她开始兼职,申请了奖学金,尽量不用父母给的生活费,也就延续了买硬座票的习惯。
遇见葛怀山是在大二下学期开学,她只把葛怀山当做旅途里的过客。
谷泉泠一看他就明白,这人闯入火车里只是个意外。同一个目的地也好、相谈甚欢也罢,都不过是限定体验。
她先说的再见,也率先明白这两个字里包含着就此别过的意味。
就是那年,谷泉泠参与了学校组织的下乡实践。
实践即将结束的某天,她戴着当地奶奶送的草帽,从示范基地出来,有个人远远地看她一眼,忽然很激动地冲她跑来。
谷泉泠快速往基地旁的民居跑,那人着急忙慌地喊:“哎呀!你别跑嘛!我不是坏人!”
听着这话,谷泉泠跑得更快了。还是在树下纳凉的阿姨告诉她:“他们是来拍电影的咧!”
证件、手续都齐全,已经拍了好几个月。
那人说剧组里缺个演员,觉得谷泉泠正合适,邀请她去试试。
谷泉泠没觉得自己能去演戏,她拒绝对方,说自己没这方面的经验和兴趣,“实践还没结束,我没时间参与这份工作,多谢您的认可。”
“导演放了话,演员越新越好。不会演没关系,他可以教。”那人不放弃,“感觉你懂吗?导演跟我说,他要找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我觉得你特合适!”
他继续喋喋不休,胡吹海侃。
谷泉泠低头一看自己:穿着只求干活方便的短袖长裤,手臂晒得比脸颊黑上一层,怎么看都跟他口里那个“气质超然”的人没什么关系。
那人叫周荣,是剧组的选角导演。那几天,谷泉泠时不时就能在基地门口看见他。
等到实践最后一天,周荣依然没找着其他符合导演要求的演员。
他破罐子破摔,想着学生嘛,裤兜里多不宽裕,就跑去跟谷泉泠说:“那角色戏份不多,但蛮重要的。有台词呢,一百七一天。”
谷泉泠做家教,好的时候每小时七十,大多时候都是每小时五十,一次课程下来也就一百出头。她想想,问周荣,“您确定这钱我最后拿得到手?”
“嘿!那必须的!我们真是正经剧组,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拟个协议。”
后续谷泉泠没有别的安排,原本也打算做段时间家教再回文和。都是兼职,演戏挣得更多,她没什么理由不答应。
去剧组的路上,周荣一直看她,最后还是没忍住:“嗐!你早说看这个啊,我前边拍马屁用错劲了!”
谷泉泠也笑,顺势问他,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周荣打包票,导演脾气很好,说会教就一定不会食言,她只需要把台词记牢就行。
零零碎碎的事都处理完,谷泉泠看到了剧本。
她要演的角色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向往校园,却不被允许学习。村里的支教老师有空闲时,会把她们这些有着同样境遇的女孩聚在一起,教她们认字读书。
角色小时候的演员另有人选,需要谷泉泠出演的部分是长大成人后。
角色不堪家庭压榨,决心逃离——连村口都没走出去,就被打断了腿。家里人盘算着把人嫁出去,觉得让她生个孩子就老实了,就不会再想着跑。
她认字后,从支教老师那里看了很多书。书里说要学会反抗,她反抗了,结果腿断了。
腿一到下雨天就痛,但她接受不了这样被安排的命运。
她在出嫁前夜再次逃跑,一瘸一拐地走向村后那条湍急的河流,纵身跃进其中。
这角色太复杂了。
答应之前,谷泉泠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敢找个全然无经验的人来演,至少说明角色不会太难把握。
导演叫秦明,看周荣把人带来,先让谷泉泠围观了几场,好歹知道个大致流程。
谷泉泠对周荣说的“脾气很好”持怀疑态度,但秦明确实不骂人。演员演得不如意,他就一条条地列出存在的问题,直把演员讲得无地自容。
严格。谷泉泠用这个词形容。
轮到自己上场时,镜头、位置她一个也没找准,该走时不走,该停时不停,导致拍摄连连中断。谷泉泠道歉速度快,等着秦明的挑剔。结果他没说什么,只告诉她应该如何做才更精准。
第一天只拍了些日常,结束后,秦明问她:“理解这个角色了吗?”
谷泉泠摇头,“身为女性,我同情她的遭遇。也明白即便是今天,这样的现象依然存在。可我在比她幸福太多的环境里长大,实在不敢轻言理解。”谷泉泠斟酌着说,“这是对她苦难的轻视。”
她犹豫着问:“所以我才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找一个毫无经验的人来演她。”
秦明说:“那几个凑在一起认字的女孩儿,几乎各个都没有好下场。老道的演员不差你一个,我需要的,就是你的‘不理解’……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偏偏就是她们要遭受这些。”
谷泉泠哑然,为什么偏偏就是她们?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和性别,可偏偏是她们被剥离出众多普通人生的轨道,去承受一场不幸的人生。
秦明看她沉思,哈哈大笑,“周荣这次眼光不错!”
关键的两场戏,秦明分了两天。秦明对谷泉泠说,你得把自己当成角色。
他给谷泉泠讲戏,说的都是“你”。
“你明明不比那个只会偷奸耍滑的弟弟差”、“你明明比他更懂事”、“就因为你是个女的吗”……就因为我是个女的,就活该遭受这一切吗?
她趴在村口,手使劲伸长,想要逃出这里。他们拉住自己早已失去知觉的腿,把她往回拽。她口里喃喃自语,“为什么是我?”
三天时间,谷泉泠拿到五百一十块,体验了一场截然不同的人生。
送她去车站的路上,周荣说:“你还挺有潜力的!”
谷泉泠把这当成随口的夸赞,却的确感受到演戏的魅力。她认真感谢周荣的坚持,反倒让周荣不好意思起来。
他差点一口气建议,不然干脆就来演戏,想想自己没什么资源介绍才作罢。不能平白给人拉进火坑,人家好好读书不比演了这部没下部有盼头。
又过一年,他们拍的电影上映。
周荣打消了念头,却有人主动向他打探谷泉泠,说有个小角色想让她来演。
周荣想起当初让谷泉泠点头的理由,一问报酬,人家愿意给三百一天。
这就没理由不当这个介绍人了,总归也就拍那么几天。
那会儿谷泉泠已经大四,连电影上映都是从同学口里听来的,他们在电影里见到谷泉泠,调侃了很久。
谷泉泠忙着准备毕业,有意无意地错过了电影放映时间。她没想过还会与电影产生交集,也不打算去重温那种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周荣的电话是意料之外,可她听完报酬和周荣转述的角色梗概,依然决定与对方联系。
这次的导演不像秦明,不知道谷泉泠没有经验,几天的戏份拍下来其实不算愉快。
可谷泉泠受到的触动并没有减少——又是短短几天,又是另一种人生。
谷泉泠仿佛开启了一个潘多拉魔盒。后来毕业、工作,仍然会有人因为最初那部电影找上周荣,甚至连大四那次并未让导演满意的拍摄,到了电影上映,也会有别的选角导演觉得勉强可用。
毕业后的那半年,谷泉泠就去一些节假日拍摄的、参演周期短的剧组,陆陆续续地,竟然也演了十来个角色。她学到许多表演技巧,也会自己阅读专业书籍,渐渐地,深感自己无法同时兼顾工作和演戏。
谷泉泠明白自己得做个取舍。
谷泉泠心里,还惦记着那个让田地免于虫害的小小愿望。几乎就要放弃演戏时,她遇见了星辉影视的经纪人,也碰上了《月满西楼》的选角。
原来谷良骥早看出她在农学这条路上走不长远,才会极力劝说。
彼时的谷泉泠,做选择时远没有后来果决。
她跟谷良骥和关雅韵说了选择农学的初衷,关雅韵让她大胆做真正想做的事,家里有谷良骥一个种田的就够了。
谷良骥连连点头,“别说一块田了,百亩田到了我手上,也别想沾一点虫害。”
谷泉泠被他们逗笑,下定决心与星辉签约,去参加《月满西楼》的试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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