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怀山的父母都是剧团演员,他喜欢那层厚重的帷幕揭开后、发生的一切只属于舞台的故事。
成为一名话剧演员,在他看来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事。
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葛怀山在宁平大剧院最新排演的话剧里,参演了一个小角色。那是第一个真正属于他的角色。
许多场演出结束后,他都会去到舞台上,去表演那些已被其他人表演过无数次的角色。
真正成为舞台故事里的一部分,是种奇妙的感觉。观众的鼓掌声会让他心跳加速,流下的汗水也成为快乐的一部分。
葛怀山喜欢这种感觉。
从剧场回去的路上,他依然没能平复心情。葛怀山拒绝了与父母同行,他要独自回味每一个处细节。
“你适合演戏!”葛怀山被打断,他猛然回头,发现有人坐在剧院的墙根边盯着自己。
邋遢是葛怀山对孟庆明的最初印象。
他实在是不怎么体面。胡子没刮,头发何止是没剪,都长到可以扎起来。葛怀山抑制住自己掉头就走的念头,“我正在演戏。”
“我说的是大荧幕!你的脸天生就是为电影而生的!”孟庆明还是坐着,情绪却越来越激动。
葛怀山不认可他的想法,还是回忆了自己去影院的经历,随后否认:“我并不适合。被框在荧幕里没有自由,镜头拉近就会暴露我的僵硬。”
“你得先试过才行!”孟庆明起来了,“我可以带你去体验一下!”
就像个骗子。
葛怀山再次拒绝,向对方示意后就离开。
这是件小事,葛怀山的心情没被影响,梦里都在思考该怎么才能表演得更好。
谁知道接下来每场演出结束,门口都等着个孟庆明。
这下连父母都发现,以为他被欺负。说了前因后果,葛怀山母亲露出惊喜的样子:“哎哟,原来是看上你这张脸蛋了呀!”
葛怀山没接母亲的调侃,对孟庆明说:“虽然票价不贵,但你的钱可以花在更重要的事上……比如剪个头发什么的。”
他承认自己是有些烦,才说出这么不礼貌的话。
孟庆明听了建议,把自己收拾干净后,重新出现在剧院售票处。
那时已经是七月最后一场演出,葛怀山烦闷之余,好奇是什么让孟庆明如此执着。
干脆当成社会实践好了,去一次如果能让孟庆明打消念头,也不算什么损失。
葛怀山同父母知会一声,和孟庆明去了仁平。
孟庆明的生活几乎有些捉襟见肘,住的地方还是尽力找了干净整洁的。放下并不算多的行李。他就把人带去了秦明的剧组。
秦明的名字葛怀山听过,导演过许多获奖的电影。他没想到孟庆明会有这样的人脉。
人脉遮掩不了落魄的事实,他们在影视城前后待了近一个月,进过好几个剧组,葛怀山演的都是些时而重要、时而可有可无的配角。
前几次,葛怀山照着演话剧的习惯,被吼“表情太浮夸”、“不要自己临场发挥”,明白这些人想要的是什么后,几乎没被挑剔过,还得到几声夸奖。
比自己想象当中适应得快,也没有感受到拒绝时说的“僵硬”。
“怎么样?还不错吧。”孟庆明似乎是很期待他点头。
葛怀山想了想,“我还是更享受在舞台上的感觉,那里能最直观地感受到,有人因为我的表演而快乐、兴奋,甚至是悲伤。”
“你演的电影也可以!”孟庆明游说他。
“那要等很久之后,而且我感受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
“……不如这样,反正你还在读书。以后寒暑假就一个月话剧,一个月电影?”
一个看似公平的安排,电影原本并不在葛怀山选择的天平之上,孟庆明对此避而不提。
虽然演的角色五花八门,孟庆明带他进的剧组的确都不是草台班子。导演对最后呈现在荧幕上的画面都是精益求精、近乎苛刻的,他们对演员的情感表达自有一套要求和见解。
葛怀山得承认他有所获益,于是没有拒绝孟庆明的提议。
此后整个高中的寒暑假,葛怀山都维持着这样宁平、仁平两头跑的生活。在这个过程里,他知道自己对话剧的热爱没有减少,却不知为何,对电影和剧组生活也有了更多期待。
参演过的电影逐渐上映后,葛怀山和父母一起去电影院。
“别说,咱儿子还真是适合荧幕。”于艺对丈夫说。
“还是得看小山自己喜欢什么。”葛文翰说完这话,不出所料看到葛怀山的纠结和困惑,他拍拍葛怀山的肩膀,“要是都喜欢,那就都做,这有什么难的!”
葛怀山很迷茫,“都喜欢?那不是很不纯粹吗?”
虽然本质都是表演,葛怀山却总为自己不觉间对电影生出的热情而惭愧。
葛文翰被这话惹得哈哈大笑,旋即有些欣慰,“小山,你热爱的是表演,无论话剧还是电影,都不过是表演的手段。你不能因为形式不同,就否认你对表演的爱,是不是?”
见葛怀山似懂非懂地点头,他问:“那否认电影的爱,不正是在否认你对表演的爱吗?”
“可是我想得到最直接的观众反馈。电影做不到这一点。”
“我和妈妈现在不是才做完这件事吗?”
葛文翰说完,于艺装作惊讶的样子,“难道小山是想要妈妈再夸你一次?”
“有观众甚至会在很多年后,被你的表演触动,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奇妙的感觉吗?”这种设想让葛怀山心中一动,葛文翰接着颇有些自豪地说,“况且,小山你把两样都做得很好,兼顾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番交谈让葛怀山不再带着排斥的心态去演戏,他逐渐发现许多电影与话剧截然不同、却依然能让他感到兴奋的地方。这反倒让他获得意料之外的进步。
他意识到,导演、甚至是剧组其他人员何尝不是观众?他们的赞赏也是一种直接的反馈。
葛怀山形象气质都好,演技也可圈可点,哪怕只出演过一些配角,仍然获得不少关注。
这些关注让他前两年的大学生活不怎么平静,但不算是很大困扰。
葛怀山度过了一段很长的、全然纯粹的表演时光,他以为这样的生活会继续下去。
直到《恍如昨日》上映,所有平静都被打破。
《恍如昨日》是部小成本电影,从头到尾出场的演员甚至都没有十个。
葛怀山的戏份几乎横贯电影始终,是他从没挑战过的难度。
戏份重,对葛怀山表演的要求更是苛刻到难以想象。
“你确定要这么拍?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被找上之初,葛怀山劝过导演。
张海是葛怀山已经毕业的学长,在电影市场浮浮沉沉好几年,快把在校时的热血洒光。
闻言自嘲,“无外乎又多一部失败品。”
他没告诉葛怀山的是,这部电影上倾注了张海所有心血。为了上映,他早早申请备案,组建班底几乎耗光所有积蓄。此刻只差一个各方面合适……且请得起的演员。
这样的制作班底,没法去找已成名的演员,他只能回到校园四处询问。大多数人看过剧本就拒绝,愿意演的又达不到他的要求。
才大一的葛怀山只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就点头,让张海做好可能演砸的准备。
拍摄遇到的问题的确层出不穷。
葛怀山演的角色比他大了四五岁,相恋四年的恋人去世,自此沉溺于痛苦,总认为对方还没离开。
最开始只是自言自语,最后坚信恋人只是出了远门,每天用摄像机记录琐碎生活。摄像机承载了他的思念,也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电影开始并未点破恋人去世的事实,镜头就是主角的摄像机。
大家看着葛怀山在荧幕里笑得深情又灿烂,听他喊恋人的昵称,有种自己在被呼唤自己的错觉。
下雪的日子,他会把摄像机放在原地,在雪地画一个很大的爱心,最后凑到镜头前。
他沉默很久,像是被悲伤压得喘不过气,很快换成个温柔的神情,他直视着镜头,说:“我爱你。”
“我很想你。”
“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雪花纷纷扬扬落满他的发顶和衣服,氛围陡然变得沉闷。
“她早就死了!”有人在不远处冲他喊。
“你死了吗?”他对着镜头问,“怎么可能?你这不是好好的!”
自我欺骗被揭穿,他偶尔清醒,更多的时候混乱。
他最终挑了个很温暖的晴日,去到海边。他说:“我来陪你。”
就纵身跃入大海。
影片并不算长,剧情也不复杂,拍摄耗费的时间却绝不算短。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大家做好了准备,漫长的战线依旧让人喘不过气。
拍摄途中,葛怀山时常想像主角一样干脆放弃。
他知道这是被角色的悲观影响。自己是有过许多表演经验不假,专业知识却才系统学习过一年多。面对这样丰沛的感情戏,葛怀山只能先成为角色,再去塑造角色。
张海想,也许他的确适合表演。过程的曲折自不用说,葛怀山近一年时间的成长,几乎是迅速的。最难能可贵的是,拍摄完后,他能主动积极地寻求专业人士帮助,不让自己沉溺于故事的悲痛当中。
大年初一放这种基调的电影无异于自杀,张海固执己见,或许是想早死早超生。
前几天的票房不出意料十分惨淡,谁都没想到,它会在某个深夜场次起死回生。
张海没法不去在意反馈,发现最大的功臣是葛怀山那张脸。
以张海的形容,葛怀山长得很英俊,眉眼都恰到好处,轮廓分明,却并不带有攻击性。这样一张脸,带着悲伤和深情,眼神仿佛要越过屏幕看向你,对你说:“我爱你。”
多少影迷都是因为这个理由为《恍如昨日》买单。
犀利些的说:“感觉故事好平淡,但是冲这张脸我都能再看一遍。”
有片刻受到打击,但演员的成功就是电影的成功,张海不至于因此低迷。
剧组没有立马庆祝,等了好几天,发现它的确有了超出预期太多的好成绩,才有庆祝的底气。
张海在席间喝得烂醉,抓着葛怀山的手喋喋不休:“我都打算拍完这部就认命回老家了!怀山,多亏了你啊!”
他一头栽在桌子上,“虽然跟我这个导演没啥关系,但是……我还是舍不得放弃电影啊。”
因为这句话,葛怀山没把人撇在原地不管,拦了出租把人送回家。
葛怀山至今没去影院,电影最终是个什么效果他不得而知,这样的成绩出乎他的意料。
总算没有因为自己把电影给毁了,这是他唯一的愿望,也是作为演员的任务。他不会因为过高的赞誉而窃喜自傲,也不会假意谦卑,否认自己做得好的地方。
葛怀山希望自己是个纯粹的表演者,他一直是这样做的。
《恍如昨日》之后,追寻这种纯粹,开始变得困难重重。
他的生活即将充斥镜头,即将被许多与表演无关的工作铺满。这个夜晚,他对此不得而知。张海这样纯粹的导演,能够因为自己决定继续坚持,是他在赞誉中唯一记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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