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想到你,世界在明亮的光晕里倒退,一些我们以为永恒的包括时间都不堪一击。”——余秀华
老院里槐花树的枝干多半已经枯死了,正是盛夏的时节,放眼望去一片的绿,唯独它,赤.裸.裸的枝干随风一吹就发出‘吱呀’的声响。
乡下的晚间总是瞧见漫天的繁星,多数人吃了晚饭喜欢手摇蒲扇,聚在一起,聊着村里的八卦。
而林知幸奶奶家土泥墙、瓦片屋的大院里常常是人群的聚集点之一,奶奶无疑是消息最灵通的,又是个愿意去说的,是以多数人喜欢找她来打探八卦。
三岁的林知幸在幼儿园放暑假,爸妈又忙着工作,顾不上她和哥哥时,就会将他们两人送往乡下的奶奶家。
林知幸讨厌奶奶家,因为奶奶总会在见到他们时,好像看不见她飞奔着朝奶奶跑去,张开的手臂,而是满脸笑容的抱起一旁比她大两岁的哥哥,亲昵地说道:“哎呦,我的大孙子又来了,这么久不见又长高了,想吃什么奶奶去给你做。”
往往这个时候,小林知幸总会着急的说:“奶奶,我也长高了,我好想吃你做的上次那个肉肉。”
而奶奶则是保持一贯的作风,抱起哥哥往屋内走,根本懒得看她一眼,对着哥哥继续道:“暑假在奶奶这里好好玩儿啊,奶奶给你留了好多好吃的。”
这天晚上七点左右,吃了晚饭的人陆陆续续来到院中槐花树下的园石凳上坐下,圆石桌上放着的还是林知幸熟悉的银色铁壶,那壶里会泡上蒲公英,略微带苦的茶水格外去火气。
有人瞥见在槐花树旁玩儿跳房子的两人,笑道:“呦,这是你孙子孙女又来玩儿了啊。”
奶奶闻声从屋里走出,手上拿着桃子,转头喊道:“大孙子,来,过来。”
“这是奶奶给你留的桃儿,可甜了,快吃。”奶奶说着将桃子塞进哥哥的手中,而哥哥转头看了看还在玩儿着跳房子的林知幸,稚嫩的童音问道:“妹妹的呢?怎么没有妹妹的?”
奶奶闻言脸色一沉,道:“这是奶奶特意给你留的,乖,你自己吃就好了,不用管别人。”
哥哥摇摇头,小跑着说:“不行。老师教过我们要分享,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吃掉桃子。妹妹她还比我小,要是只有一个桃子的话,我想给妹妹。”
奶奶急得拿起手中的蒲扇指向他,提高音量道:“给她干嘛?一个小丫头片子,少吃一个桃儿能咋样?”
槐花树下乘凉的邻居,看到这边的动静打岔道:“你这老婆子,两个不都是你的孙儿,咋还能这样偏心?”
奶奶不以为然,摇着蒲扇,走向圆桌,“不一样,男孩儿和女孩儿能一样吗?”
“你这就不对了,女孩儿也有女孩儿的好。我闺女呀,就对我可好了,比我儿子可是强了不少,你好好对你孙女儿,人长大也好孝敬你嘞。”
奶奶手中的蒲扇猛地敲向石桌,“我不用她孝敬,我有大孙儿就够了,不指望她。”
风声越来越大,枯死的槐花树干被吹的摇摇欲坠,又有人忍不住开口道:“你院儿里这槐花树砍了吧?眼看着树都死了,风要是吹折了砸到人就不好了。”
“不砍,不砍。人算命的老先生说了,这树种在院里生财气,有利于我儿子高升。”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来人进门就喊道:“今天怕是要下场大雨了,谁家的栗子树还没整好的,别等明天了,现在就赶紧去,要是不管啊,一场大雨下的怕是要折不少。”
奶奶闻言,‘噌’的一下从圆石凳上站起身,“坏了,我家的还有二十几棵没整。可不能就这样毁了。”
临出门一脚,她还不忘回头叮嘱哥哥道:“大孙儿,一会儿就要下雨了,就待在屋里别乱跑啊。奶奶去把几颗栗子树整完就回来啊。”
“好。”哥哥乖巧的回道。
风声越来越大,槐花树下坐着的一群人也渐渐散去,边走边自言自语道:“风刮这么大,这雨呀不会小,得赶紧回家去了。”
下雨的人都知道往家的方向跑去,寻得一处避风港也只是作片刻的停留,而终点仍旧是温暖的家。
这场大雨却带给了林知幸一生的潮湿,以至于在往后的每个下雨天时,她都觉得自己无处可躲。
哪里是家?一所冰冷的房屋吗?不,那算不上是家。
槐花树疯狂地摇晃着手臂,黑色的树干伴随着凄厉的风声,天色昏暗,仰起头看去,那树倒像是要吃人的老妖婆。
细碎的沙石被狂风吹起,林知幸揉着眼睛,沙石藏在眼睛中,她难受又无助的哭喊道:“哥哥,我眼睛里有东西,好难受。”
大人都不在身边,她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哥哥了。
可她现在睁不开眼睛,辨不得方向,连哥哥在哪里都不知道,只听到一句:“来了。”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可这样急促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什么,风声太大,她听不清。
‘咔嚓’一声巨响,粗大的槐花树被闪电击中,拦腰截断。
干燥的树干瞬间被点燃,火焰将其整个吞噬,直挺挺的朝着林知幸砸去。
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林知幸被一双手推到在地,狠狠的蹲坐在地上,屁股磕的生疼。
眼泪当即充斥了眼眶,小林知幸大哭起来,眼中的沙石随着泪水和她不停的揉搓,终是滑了出去。
大风吹不散刺鼻的血腥味,她哭着看向被压在树干下的哥哥,在同样小小的五岁的他身下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火焰攀上了他的短袖。
林知幸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她双腿发软,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她着急的想跑向哥哥身边去,心中的恐惧让她一连尝试几次都站不起来,最后只得磕磕绊绊的爬向他。
她紧紧握住哥哥的手,死命的将人往外拉。
可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拉动百年槐花树下的人。
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几声剧烈的咳嗽后,林知幸才放声哭了回来,大喊道:“哥哥,对不起……”
哥哥努力的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这个动作是在她每次闯了祸被妈妈骂,幼儿园里遇到不开心的事情等,找哥哥诉说的时候,哥哥总是会这样摸摸她的发顶,说上一句,“没事的,有哥哥在,不哭。”
现下这样的情况,哥哥仍旧是这样对她说道。
“快来人啊,快来林家。他们家院里的槐花树倒了,砸到人了。”
“在家里的都赶紧来,快来搭把手把这树干挪开了。”
有人瞥见了还死死拉着哥哥手的林知幸道:“赶紧把孩子抱过去,别两个都被吓到了。看看她伤着没有。”
“打120,快打120。”
“来几个人去那边儿抬,过来几个来这边儿。”
林知幸看着这样乱糟糟的景象,不知被谁被抱去了里屋,强行将她和哥哥紧拉着的手松开。
那扇里屋的门被关上的一瞬,哥哥的身影也在眼前消失不见,只留给她一片黑暗,无尽的黑。
从那天过后的一个月里,林知幸都住在奶奶家,前一个星期,她哭着闹着非要见哥哥,不给见说什么也不肯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只是呆呆地蹲坐在里屋的水泥地上,每天都要人强行灌下去一晚米汤。
后来邻居婶婶对她说:“你乖乖吃饭,我们就带你去看你哥哥。”
“真的吗?”提起哥哥,林知幸眼中亮亮的,天真的抱起婶婶手中的汤碗,三五口猛地喝下肚,期待的看向她,问道:“我都吃完了,是不是可以去见哥哥了?”
“乖,等明天婶婶一定带你去。”
每一次都是说好明天就去,林知幸期盼着那个‘明天’,直到父母的到来,彻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爸爸拦住就要走进里屋的妈妈道:“孩子面前还是少说点吧,她那么小我看还是先瞒着她好。”
“我儿子不在了,是我儿子不在了。他在送医院的路上就……”妈妈说着提高音量吼道:“你还有没有心?可怜我的孩子,身上那么多处的皮肤都烧坏了,肋骨也断了三根,他得有多疼啊。”
她说着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转头看向里屋的瞬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发疯似的睁开被钳制住的手腕,冲到林知幸的面前。
‘啪’的一记响亮清脆的耳光打在林知幸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三岁的她哪里见过妈妈这个样子,被吓得大哭。
妈妈狠狠的掐住她的双臂摇晃着,说:“你还有脸哭?我儿子都没有了,你哥哥死了,都怪你。”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倒霉的。”
“你说,当时死的怎么就不是你。”最后的一句质问深深的刻在了林知幸的脑海中,往后的日子里,她也质疑过自己:要是当时死的真的是她,这些痛苦,是不是也就跟着消失了?
—
客厅中的暖气开着,温暖的环境倒是让五点就醒了的人又睡着了。
林知幸缓缓从沙发上坐起身,抹去眼角的泪水。不知多少次了,她又梦见当时的情景了,是梦?是真?是假?有时连她都快分辨不清了。
可一旁的黑白照片却将她拉回现实。
那年她三岁,哥哥五岁。
如今她十五岁,哥哥五岁。
他停留在了五岁那年,永远是个阳光烂漫的小男孩儿。
口袋中的暖贴发烫,林知幸的指尖却异常冰凉,她双手捧住白时漾给的暖贴,彷佛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更暖和一点。
沙发上的平板振动,一连弹出了好几条消息。
【2020年1月5日,还好有你给的暖贴,才没有那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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