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零看见来人秋色衣衫，杏黄下裳，淡泊之气如渊停，潭然之色如天静。
他转过身来，卫零屏息，气质纵然老成容颜却返老驻年，脸色如玉晖辉焕金映流真，果然俊逸绝伦，与周围世俗隔绝一般。
汲宜几人笑了，“卫零姑娘，我说的没错吧。”
卫零回过心神，若是换做以前，她必然要逃跑，但现在的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胆怯渺小的人，她面对着辛不宣，道：“长老好。”
辛不宣没想到她居然还颇有礼貌，道：“卫零？”
卫零脚下的阵法一松，想必是汲宜五人知道，长老在，卫零难逃。
卫零颔首，“我是。长老有什么吩咐？”
“随我们去一趟门派。”
辛不宣的音色动人，说话声调柔和，像是极有涵养的长者。
“恐怕不行，我有事找白皇，必须即刻动身。”
“若你找完白皇，可否来白藏？”
卫零迟疑，“恐怕也不行，我身有要事，需要完成任务。”
汲宜几个已经有些怒色，“我们长老请你，你居然推三阻四？”
卫零正色道：“我只是言出必行，既然答应了人，就要做到，不能随便毁约。”
辛不宣颇为赞许，“话说得不错，只是你太危险，我们派人跟着你。”
卫零一听，就觉得自己受到了束缚，“倒也不必劳心费力。”
辛不宣道：“不劳心费力，我亲自跟着你。”
此话一出，汲宜五人面面相觑：“长老，我们来也是一样的。”
辛不宣摇头，传音入密对着自己的五个不甚聪慧的弟子说到：“她可以随时把你们杀了，你们侥幸困住她，只是初次逾逢，她没想到破解之法，一旦想到，你们连骨灰都不剩了。”
卫零看着他们恍然大悟的表情，不难猜想到辛不宣的说了什么，不禁对辛不宣更感兴趣。毕竟辛不宣的气质与他的弟子门完全不同，是一种钝感十足却又带着极强的智慧，如日月不住空，如莲花不着水。
辛不宣道：“那么姑娘，我随你一同。”
卫零道：“我听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难道你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跟着我？”
辛不宣道：“别人说什么不重要，做什么也不重要，难道不是吗？”
卫零心中一阵风过，心池波澜起伏，随后恢复平静，“是也不是。长老跟着我，难免对我产生影响，我觉得很受束缚。”
辛不宣面对她，娓娓道来：“聪慧之人思虑重，必然心乱，心乱则神弱，神弱则身弛，身弛则难以自控，走向毁灭也是迟早之事，需要时时对抗自己身，方能不堕落。我在你旁，为你点灯指路，或许姑娘心中的疑惑和迷茫，会蔓延的慢一点。”
卫零如今最是迷茫，不知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听他一言，略略有些心动神往。
辛不宣继续说道：“卫姑娘遭受大厄大灾非自身所选，乃天命所归，仍有言出必行信守承诺的品性已经不易，莫要再堕入深渊，被引所控，无可回头。”
卫零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嗯嗯两句，心想着，这人的目的是毁灭我，只是用一种更为和缓的方式罢了，念及此，她慢慢从箱子掏出鹿霓衣，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汲宜很是心急以至于汗流浃背，立刻说道：“她人呢？怎么突然不见了？”
辛不宣安抚道：“不急，我自有办法。”
“她法宝众多，你们能困住她一时，到时候还是会被她逃脱。如今跑了也好，免得你们到时候搭上性命。”
“是，长老。”
“眼下先处理泽国流民的事。”
辛不宣拾起地上的枯叶，注入自己的灵元，枯叶如蝶，跟着卫零的气息飘忽飞去。
卫零走过街市，看见路上正有金鱼摊位，有孩子正在认真的捞金鱼，金鱼游荡在人工造的水池里，摇曳的尾巴映着通天的灯火十分美丽，卫零停下脚步，看着旁边竹笼里还有售卖的金鱼，偷偷拿了一笼，扔下一块小宝石，穿过人群离去。
卫零结出水滴，回眸击穿枯叶。
枯叶落成屑，辛不宣灵元初绽，随着卫零的气息往前。
辛不宣感受到卫零的命轮中还锁着一个激涌如奔流的人，不禁有些担心。
命轮打造出来的时候，辛不宣收到过消息，传言命轮强烈而霸道，“大哉命轮，万物资始”，而能容万物，亦能创万物。
只是被郁连华盗走，从此下落不明。
那时节，郁连华如旷野黑马，横空出世，创立青阳观，无人知其来历，且不被人察觉真实面目，最后也不知其下落，没想到最后又出现在了卫零手里，辛不宣感慨，世间万物错综复杂，难以言喻。
辛不宣跟着卫零的轨迹，顺水而行，灵元慢慢附着在卫零身躯上，感受她身体和内心的变化，四大门派中，碧海专于“魂与身”的修行，认为魂魄得道，人可飞升。丹珑门专注“精与神”的修行，认为练就体内的“金丹”，就能长视久生。
白藏一门，讲究的是“体与心”的合一，身体的强硬与念力的强大，才能获得超脱于世的道行。
显然，卫零这两方面都弱，身弱，心弱，故而容易摇摆不定，混沌若此，也正常。
辛不宣继续感受着卫零的身心，渐渐有了主意。
卫零问命轮水牢中的华镜虚，“现在感觉？好了些？”
华镜虚道：“起码略略恢复到了人形。”
“出来透透气？”
“也好。有人一直跟着你，要赶走他么？”
卫零坐在河水边，看着手中的金鱼来回摇尾，“不必。”
华镜虚从水牢里出来，肌体的寒冷沁入周围，卫零觉得有些冷意，看见华镜虚浑身透湿。
华镜虚道：“等我片刻。”随后跃入河水里取暖。
辛不宣心想，这是谁？
“出来。”
辛不宣赶紧灵元化体，如一道秋叶从她身上翻旋下来，落在河的另一边。
卫零看着竹笼里的金鱼，“好玩吗？跟着我这么久。”
华镜虚在河中激起涟漪阵阵，探出脑袋来看来者何人，觉得对卫零威胁不大，又潜下去。
辛不宣一贯是优雅得体，站在河边的泥泞处也丝毫不沾染尘俗气息。
“有些好玩，卫姑娘难道不会这招？”
“说吧，你跟着我来，有什么目的。”
“无目的，就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跟着来见见世面。”
“你长得挺实在，说话却不实在。”卫零抬头看他，不得不承认，久视而言，他是个长得很清越的人，沉稳而舒缓，像林间清泉，山中微风。
辛不宣对她的话不恼，端着手站着，“姑娘算是没拒绝？”
卫零一边收拾周围的枯枝树叶，一边道：“跟随我，是一件并不简单的事，毕竟我所到之处，都是血海尸山，一切秩序陷入混乱，不知道你作为一个正派人士，能不能接受。”
辛不宣沉吟许久，“什么叫接受？”
“夺取我的人，被我吞噬。利用我的人，最终变异。想杀我的人，成为骸骨。封禁我的人，被我挣脱。我的母亲因我而死，我的父亲只想我死。”
卫零此时闭上双唇，慢慢将枯枝点燃。
“所以呢？”辛不宣并不退却。
“所以？”卫零有些笑意在脸上蔓延，刚买的金簪子在月影下闪着寒光。
“跟着我没有善果。”
“我不求什么因果。”
“那就回到你的白藏门，别来烦我。”卫零实在烦了。
辛不宣见她下了逐客令，但他不为所动，月光落在他身上，拖出细长的影，微风带动他杏黄色的衣衫，就像一副裱在陈年故旧里的画，说话间似乎也能闻见淡淡的墨香，温和如旧，“为什么他可以？”
卫零眼神一动，双眼中悦动着火光，“你怎么能和他比？不自量力。”
辛不宣含笑看着她，仿佛看待自己不逊的孩子，“你爹就这样教导你跟人说话？”
卫零听到“爹”就觉得烦躁，“我都说了，我爹要我死，你还提他做什么？别逼我动手。”
华镜虚从河里走出来，坐在篝火前取暖，双目盯着辛不宣，额心闪烁，似在发出一种警告。
辛不宣看着这两个看似亡命之徒的贼公婆，“好，我先暂退一步，不过如果遇见我们愚弟子，请高抬贵手。”
卫零闷哼一句，算是答应。
辛不宣灵元虚实聚散，消失在河边。
华镜虚道：“这些道门人，真是麻烦。”
卫零添了些干枝，加大了些火势，“嗯，打发走就好了。你感觉好点没？”
华镜虚伸手取暖，“我无什么大碍，还好有你在。”
卫零面色倒是不冷不热，“有你师兄的命轮罢了。”
华镜虚讪讪道：“你吃他的醋？”
卫零被说中心事，火苗爆了一下，她转过身：“想跟他会一会。毕竟这九大体质，我还有几个没见过。”
华镜虚心想，万归元躲在深山老林里不出来，想去见他没那么容易。
“还有几个没见过？”
“蕴宫，邪心，蒙昧。”
华镜虚道：“蕴宫无形，蒙昧无心，你要见恐怕比较难，或者说你已经见过了，你没有察觉。”
卫零重复着他的话，“蕴宫无形，蒙昧无心。丽姬说她的母亲是蕴宫，也是丽绾绾的母亲，难道是假的？”
华镜虚思索了一会儿，“丽姬是谁？”
卫零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华镜虚拿起一条枝丫，在泥泞的河边上比划了一下，“我推测，她没说谎，她确实是蕴宫所生，只是蕴宫所生千千万万，她只是....其中之一。丽绾绾可能是蕴宫生前唯一的孩子，蕴宫在难产后自我发现了特质，虽死犹生，化为无形。”
卫零啧啧称奇，“怪不得我没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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