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乐丝一口气说了很多话,然后她轻轻抬起双臂,手指落在了琴键上。
她开始演奏一首赋格。
大键琴的声音与钢琴也不尽相同,似乎带着一种金属单薄的质感,表现力也不如钢琴,不过此时在这个房间之内,在恩格尔历代以来诸位君王的画像与珍宝之间,这种声音好似巴洛克的珍珠一般,恰到好处。
主题与对题在不同声部轮流出现,严谨却又游刃有余。桃乐丝练习过无数遍,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弹下来,没有一个错音,完美无瑕。
艾斯比说过桃乐丝是一个“莫得感情的弹琴机器”,桃乐丝狡辩是因为大键琴的表现力十分太差。但是此时既然琴声响起,桃乐丝终究会握住掌控权。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羽管拨弦的余韵还在房中回荡。桃乐丝抬起头,看着站在琴边、黑衣黑裙的希尔达。她觉得希尔达很美,此时好像整个王国,整个大陆,都无法找到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这会是女巫所施展的巫术吗?
那么为什么,希尔达会对着她施展巫术?
“是赋格。”希尔达说。
桃乐丝微笑道:“像数学一样严谨的赋格。理性,而且和谐。”
希尔达的神态与动作都格外从容,好像能够听到领主亲自弹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她说:“陛下,如果您愿意弹一首帕萨卡利亚,我会为您跳一支舞。”
桃乐丝笑着翻动着放在大键琴顶盖上堆着的曲谱,而希尔达已经走到房间的角落,脱掉了碍事的鞋,赤脚走到了房间的空地中央。桃乐丝终于从曲谱中找到了一首合适的三拍子慢板舞曲,她抬头看了看希尔达,在与对方目光交汇之后,确定一场舞蹈可以开始之后,她的手指落到了键盘上。
不知道为什么,在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桃乐丝却觉得十分困难。并非是谱面艰难,或者她疏于练习,只是对于她而言一边弹琴,一边看着一个女人就在琴旁边的空地上跳舞,是一种挺新鲜的经历。
没有音乐教师为她打着节拍,也没有艾斯比站在大键琴旁,随时随地准备从她的演奏中挑出什么瑕疵。她穿着淡绿色的便服,一点都不像将要迎接演出的模样,可是她却在给一个女人作舞蹈伴奏,而且她与这个女人在昨天中午在刚刚相识。
希尔达的一身黑裙,似乎正适合跳这样的舞蹈——手臂和脚上的动作都类似于芭蕾,即使是旋转、移动,也都是优雅的。在此之前,桃乐丝一直会幻想一个爱思梅拉达一般的希尔达,穿着拼凑而成五彩斑斓的裙子,拿着铃鼓和短刀狂放舞蹈;或者是阴沉的手持教鞭的舞蹈女教师形象,她从来不跳舞,只是盘剥其他所有舞者挣来的钱。
桃乐丝从未想过希尔达或许真的是一个举止优雅的贵族。
珍珠的王冠,忍冬花,或者是黑色袍子与被睫毛掩住的、深绿色的眼眸。
黑色的身影就在她的眼前旋转。桃乐丝蓦然又想到了荒原上黑雾一般的鬼怪——她下意识地朝着狭长的窗子向外看了一眼,没有月亮,花园中的花木在风中飒飒作响,一队巡逻的宫廷侍卫正从花园中的小径列队走过去。
曲子突兀地结束了,希尔达的一个转圈的动作还没有结束,她轻轻放下了手臂。
“您没有演奏反复的部分,桃乐丝。”她说。
桃乐丝没有说话,她站起身走到了窗边,向着外面张望。天空好像被浓重的云翳所遮掩,她看不到明亮清冷的月亮。
希尔达在房间的角落穿好了鞋,来到桃乐丝身边,与她一同站在窗台前。
“阴天了,”她说,“没有月亮。”
桃乐丝有些惊讶:“你知道我在看月亮?”
希尔达的双手拢住交握,放在胸前,像是一个祈祷的手势。
“您的神态,就是在仰望月亮,”她说,“尽管月亮已经被乌云遮住,但是月光仍然能穿透云层,照射在您的脸上。美丽的桃乐丝,如果您是一位女神,您一定司掌与月亮有关的一切。”
这话听起来颇像是奉承。自从成为领主之后,桃乐丝没有少听说过种种奉承,无论是夸赞她的美貌,还是夸赞她那子虚乌有的才能。说来也怪,在桃乐丝还是公主的时候,极少有人奉承过她。宫里的弄臣们嘲讽她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头发,还有瘦弱的身体;可是当她登上了王位,这些不够恩格尔的特点就成了优美而高贵的象征。
“我听惯了与奉承有关的一切,夫人,”桃乐丝苦笑道,“不过您的这套言辞倒是让我觉得挺新鲜的。”
“这并非是奉承。如果我想奉承您,我不会提到与月亮女神有关的事情。”希尔达说。
现在,桃乐丝觉得她放松了下来,她的神经不再紧绷,也不觉得被痛苦或者焦虑所撕裂。于是她转过身,在灯光下仔细地端详希尔达。
“您刚才跳的是宫廷中的舞步,”桃乐丝说,“像您这样的街头舞者,很难想象您会宫廷的舞步。”
“宫廷舞步没有什么困难的,我曾经在康拉德的皇宫中逗留过一段时间。但是康拉德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您知道的,与康拉德的皇后有关系,我被撵了出去。”
如果希尔达所说的是真话,那么她的举止优雅似乎就能够得以解释。而康拉德的确发生过宫变,也的确杀掉、流放了一大批人,桃乐丝完全有理由相信,希尔达并没有对她隐瞒过任何事。
“那么,康拉德的皇宫和恩格尔的皇宫,您更喜欢哪里?”
希尔达犹豫了。看得出来,她不想说谎,也不想让桃乐丝感到难过。
“陛下,我已经习惯了康拉德冬天漫山遍野的大雪,那些积雪一直到五月份才全部融化……然后到了十月份,又开始下雪,一夜之间,所有的道路和房顶就变成白色的了……我习惯了那个地方,所以在这里,在您这个到处都是花木香气的花园里,我感觉就像梦中一样。”
桃乐丝说:“恩格尔的冬天也会下雪,雪片最大的时候,就像一封封信从天空中落下。我从来没有收到过那么多信,除了我成为领主之后,从领地的各个地方寄来的,有贵族,有小市民,也有农民,大多数是向我道贺的,还有很多信我都没有来得及拆开。”
她不知道出于一种怎样的想法,或是悸动,她伸出了手,握住希尔达的手。
似乎有一瞬间,希尔达畏缩了一下,但是她没有躲闪。
希尔达的手仍是微凉的。大概是因为桃乐丝的掌心火热,才显得她的手这样凉。分明在昨天夜里,在暴雨之中,她能够从希尔达的身上汲取到温暖。
她握着希尔达的手,希尔达没有动,于是桃乐丝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两个人僵持了,大键琴沉默地立在房间中。
桃乐丝感到了尴尬,但是身为一个领主,她又不能立刻掉头就跑,就像面对乌利尔当场变性那样。
不论怎样,乌利尔都与希尔达是不同的。
终于,似乎是意识到了桃乐丝的不知所措,希尔达开口了——不慌不忙的,依然保持着她那可恶的平静。仿佛猛地被握住手,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陛下,我想和您谈谈,”她说着,不着痕迹而又小心翼翼地将手抽了出来,“我知道我应该去跟宫内的主管谈,但我认为先有必要让您知道。”
桃乐丝没有说话,她努力控制着不让血涌上面颊,以免使自己的脸显得太红。
“我现在在您的宫中,我需要确定我要做什么——修葺花园,或者是整理卫生,我还需要谈妥我的薪水。”希尔达很严肃地说。
桃乐丝松了一口气。她以为是希尔达想要恳求自己放她离开自己,出于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比如“想要继续追求自由自在的流浪舞团的艺术”。
“我会办妥这件事,”她终于又找回了自己作为领主的自信,“我会去和艾斯比爵士说的,我会将薪水开到令您满意。”
“您很慷慨,陛下。”希尔达说。
“我们在陈列室里呆了太久,也许该离开了,夜里如果能去花园散散步,也会让人心情愉悦。”桃乐丝说。
然后她又重新抓起了希尔达的手。也许她的动作有些冒失了,不过桃乐丝也顾不上这么多,她是领主,她应该掌控一切——于是,她鼓起所有的勇气,调动周身能够调动的一切莽撞,她弯腰俯身,在希尔达的手背上轻轻用嘴唇一碰。
没有什么感觉,无论是嘴唇,还是她的手。唯一能够生发感慨的是,裙子的腰封有一点勒,在弯腰时尤为明显。
桃乐丝没有去看希尔达脸上的表情,她不屑于去看,或者不敢去看,当她发现希尔达一脸的震惊、尴尬或是满怀深意地微笑,又能怎样呢?于是她转过头,故作潇洒、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口走去。
帕萨卡利亚——桃子的事后烟之曲
桃子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鼓足勇气只敢亲亲她的手!
舞蹈方面,巴洛克时期的舞蹈,尤其是宫廷舞蹈相对来说比较单调,而且总觉得夫人跳宫廷舞或者芭蕾之类有点……怪怪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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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帕萨卡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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