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最初章 蓝色栈道

这位中规中矩地扣好每一粒灰白色纽扣的岩念族青年,就是寥湛现在的伴侣。

长长的工作服只到他膝盖。

他的肩膀像个直角。

细边镜框琥珀色,反光。

短发,但卷发。

发鬈的形状像寥湛在家乡庄园里见过的古典雕塑。

寥湛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想泡他。

也确实顺从自己的想法,找他请教问题,聊工作内、工作外的事情,约他出去吃饭。

不算那段失败的单恋,寥湛也已经谈过两次恋爱了。

都是进展迅速,顺利得手。

因此,这次她自认为比以前更轻松潇洒,更收放自如。

但薄隐不冷不淡、中规中矩地走着他自己的流程。

认识,简单聊天。

再见面,多聊几句。

共进晚餐,谈谈自己的过往和伤心事。

迟迟不提出下一次约会的邀请也不接寥湛邀约的茬。

直到“红豆节”(也就是荧惑的情人节)才再次邀约,并在晚饭当场提出恋爱申请。

那时候寥湛已经对他失去兴趣了。

但还是同意了。

对寥湛的审美而言,薄隐真的很好看。

就是性情……

性情像块石头。

“给,今天上午的任务。”

薄隐将一张纸放在寥湛面前的桌子上。

就转身走开。

寥湛已经习惯他这个样子了。

寥湛拿起那张工作计划表。

迅速扫了一眼。

和以前的她真是如出一辙……

严格的步骤拆解,细密的注脚。

但其实,有时候越控制得这么琐碎,越适得其反。

一整个上午,寥湛站在透明的高台上,从十个连接着其他房间通道的滴管下取出银色水滴状碎屑、滚烫的金色方片、银紫色鳞粉、绒布红色的黑烟以及各种诸如此类的东西。

称重,记录,取样,混合,再取样,封存。

每种各取一定量,两两混合或三种混合,再滴到通往高台底的通道里。

站在玻璃落地窗旁,可以看到墨绿色的室内森林。

每五棵树上都悬浮着一朵简笔画般的小云朵。

整个森林上空的云朵都在同步地长大。

由虚无到存有,由存有到壮大,由壮大到绵密。

绵密洁白的云在高空汇合,成群结队地向远方漂移,又在远方落下成为雨。

雨的苔藓蔓延到了房间之外。

这一切,寥湛站在玻璃高台上都能看得很清楚。

辉煌,浩瀚……

但是,空洞。

好像整个过程都被通道、滴管和窗户隔绝在外。

同她这个人、她的双手、她的劳作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时常想念蹲在雪松空间种树的感觉。

指甲里全都是泥土和苔藓……

下班了。

已是黄昏。

寥湛回到跟薄隐合租的小屋。

小屋有两个卧室。

薄隐的主意。

他既想尽可能长时间地跟寥湛待在一起,又认为结婚前不应该过度亲密。

确认恋爱关系,然后相处一段时间,求婚,结婚……

他的规划像星星的轨道一样清晰。

寥湛觉得他说得在理。

但是,一想到结婚,就觉得有点恐怖。

是啊……结婚。

结婚了的话,她的那些梦想,野心,执念,是不是就都得丢掉了?

或者,不必她主动丢掉。

它们会自然而然地淡去。

让位给新的身份:某个人的配偶,某个家庭的亲代。

或者,让那些来自旧日的东西就此淡去,也不是坏事?

寥湛不敢深想。

她怕自己真的愿意丢掉它们。

先别想以后的事了……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做手账。

手账本是从飘浮山脉带来的。

不是川照。也不是云途。

不是这两个最亲近的好友送给她的。

是圆枣。

“你想不出要写什么的话,就随便画点画,或者,搞点粘贴,贴一些树叶啊花瓣什么的上去就行。”

寥湛没告诉过圆枣自己心情郁闷。

圆枣也不知道寥湛谈了两场失败的恋爱。

寥湛也并没有往本子上贴树叶和花瓣。

而是——当然是——

贴贴画。

很老套,没什么创意,但赏心悦目。

贴画是从晨旭塔楼选购的。

碧蓝的海面,远航的帆船,洁白的雪地,松枝上的蜡烛,雾气弥漫的山脉……

还有,遥远的别的星域上的一个半明半暗的下午。

阳光从屋檐上照下来。窗台上摆着一棵深绿色的盆栽。

有时,她也拿起笔自己画一会儿。

多数时候,是在描地图、线路图和房屋平面图。

但她会在那些搭建结构、切割空间的笔画上加点类似于五芒星、细闪、月牙和莲花的小东西。

炭灰色和水纹绿色的笔画是她最钟爱的。

但她也喜欢冷冷的樱花粉,以及桃红。

在她看来,这两种颜色都和晶石蓝很搭。

玩了一会彩笔和贴画,又打开那些古伊芙语、重华岭北腔青梢语的书,随意抄几个看上去格外美丽的句子。

她就睡觉了。

明天还要出去聚会呢。

聚会的地点在髓玉山下。

髓玉山在冰叶郡。

这里有栈道、旅馆和酒馆,以及一座不知道从什么年代流传下来的廷杰贝尔神殿。

酒馆和神殿的中间有个小小的市肆。

市肆很细小。

纤薄得就像雪地上的水痕。

栈道旁有条在冬天也不上冻的河。

河景尤其像黑烬滩。

黑烬滩的乌光河……

粗砺的石头遍地散落。

石头上顶上是阴沉的云堆和冽灰色的风。

寥湛一般会高兴地站在栈道上,像欣赏从未见过的风景一样欣赏这里。

有时她也会想起黑烬滩。

思绪、回忆和伤怀。她只让它们停留一小下。

接着,就开始想象:

在酒馆里和米蔗分食一只果香烤鸡腿。

再来一杯温热橙汁。

米蔗是她来到晚铃郡和冰叶郡后认识的朋友。

荞、罗克珊、樨和谢尔芒汀也是。

寥湛时常和他们一起到寥廓、幽深或平和的各个地方聚会。

荞是伊芙族的,和寥湛在黑烬滩认识的那些伊芙“贵族”后裔长相相似,长卷发,身材修长,鼻梁细长。

但荞不怕冷。这样的隆冬依然只穿修身的灰T恤搭薄外套。

此外,她是个土地疗愈师,工作内容是最重、最脏乱的那一种。

她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埋在土坑里。

徒手挖石头,掺粪粒,往土层里塞树根场域。

悬朗族的樨是个厨师。

皮肤冷澈,齐刘海,表情静默。

寥湛想象,樨在烹饪的时候是否也像神话里的女祭司一样,庄重、静默。

米蔗是高个子、红脸蛋的青梢女子,行动敏捷,亲和,力气大。

也是土地疗愈师。

和土地上的战争亲历者打交道的那一类。

谢尔芒汀比米蔗矮一点点。焰离族男孩,纤细,薄肌,总是笑眯眯的,笑容温暖爽朗。

毫无悬念:他是按摩师。

罗克珊是薇雅族的女孩。

不同于寥湛对薇雅族的刻板印象,她有点矮胖,脸蛋总是很红。

神情严肃。

虽然严肃,但只会让人觉得和蔼。

她的志向是儿童引导者。

目前游历、采风。

她不会在荧惑久待。

寥湛刚来这一带工作时,听闻髓玉山下的廷杰贝尔神殿很美,就前来观赏。

那时她遇见的荞和谢尔芒汀。

他俩推荐她上栈道走一走,见她倦懒不动,就亲自陪她去看。

在晚铃郡的柠檬山下,寥湛认识了樨。

和荞、谢尔芒汀再见时,寥湛就带上了樨。

樨又带来了游历者罗克珊。

米蔗则是谢尔芒汀的客户。

土地疗愈师工作累了,就找显迭按摩师治愈一下自己。

在谢尔芒汀的建议下,跟着这个小队伍定期漫步和休息。

有时候,寥湛也会带上薄隐一起见他们。

薄隐喜欢这类徒步、漫游和沉思。

但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更多次。

每当和他们待在一起,和他们、树、石头以及流水待在一起,寥湛都会感到自己在生长。

像山脉、像森林一样生长。

这个季节,玉髓山雪花绵密。

异常细小的雪花。

在风中打着旋飞过,闪闪亮亮的。

像一些不具体积和轮廓的点状物。

往前看,道路忽高忽低,最终消失在两侧的灰白的群山之中。

一道栅栏拦截在河流拐弯处。

过了这里再往山里走就不安全了。

雪崩,野兽,迷失方向……

以前的寥湛忍不住遐想这类危险的事情。

又带着理性将自己拉回来。

告诉自己:

还有家人要守护。还有荣耀要传承。还有技能要练习。

所以,要尽己所能地离这些东西远一点。

同时,做好预警措施,学好紧急安全手段,让自己的家人也离它们远一点。

现在的寥湛……

现在的寥湛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走进危险吗?

不。

现在的寥湛只想大鸡腿、橙汁和肉桂卷。

以及,手账本。

贴画上的油彩,笔画里的颜色,在海浪夜空的贴画画一串星星和云团。

它们和松砂对她说的那句话一样,让她愿意日复一日地继续活下去。

栈道旁的岩壁上镶嵌一排不知从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巨大沙漏。

洁白的晶钻颗粒般的沙子细密地流下。

沙子流下,时间流下,雪粒飞走。

但山脉和森林一直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栈道淡蓝色。

蓝板两侧的积雪多于中间。

就像镶嵌了钻石边框。

寥湛在栈道上默行。

伙伴们也一样。

开饭时就不约而同地凑到一处,结队进酒馆。

寥湛如愿吃到了果香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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