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中规中矩地扣好每一粒灰白色纽扣的岩念族青年,就是寥湛现在的伴侣。
长长的工作服只到他膝盖。
他的肩膀像个直角。
细边镜框琥珀色,反光。
短发,但卷发。
发鬈的形状像寥湛在家乡庄园里见过的古典雕塑。
寥湛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想泡他。
也确实顺从自己的想法,找他请教问题,聊工作内、工作外的事情,约他出去吃饭。
不算那段失败的单恋,寥湛也已经谈过两次恋爱了。
都是进展迅速,顺利得手。
因此,这次她自认为比以前更轻松潇洒,更收放自如。
但薄隐不冷不淡、中规中矩地走着他自己的流程。
认识,简单聊天。
再见面,多聊几句。
共进晚餐,谈谈自己的过往和伤心事。
迟迟不提出下一次约会的邀请也不接寥湛邀约的茬。
直到“红豆节”(也就是荧惑的情人节)才再次邀约,并在晚饭当场提出恋爱申请。
那时候寥湛已经对他失去兴趣了。
但还是同意了。
对寥湛的审美而言,薄隐真的很好看。
就是性情……
性情像块石头。
“给,今天上午的任务。”
薄隐将一张纸放在寥湛面前的桌子上。
就转身走开。
寥湛已经习惯他这个样子了。
寥湛拿起那张工作计划表。
迅速扫了一眼。
和以前的她真是如出一辙……
严格的步骤拆解,细密的注脚。
但其实,有时候越控制得这么琐碎,越适得其反。
一整个上午,寥湛站在透明的高台上,从十个连接着其他房间通道的滴管下取出银色水滴状碎屑、滚烫的金色方片、银紫色鳞粉、绒布红色的黑烟以及各种诸如此类的东西。
称重,记录,取样,混合,再取样,封存。
每种各取一定量,两两混合或三种混合,再滴到通往高台底的通道里。
站在玻璃落地窗旁,可以看到墨绿色的室内森林。
每五棵树上都悬浮着一朵简笔画般的小云朵。
整个森林上空的云朵都在同步地长大。
由虚无到存有,由存有到壮大,由壮大到绵密。
绵密洁白的云在高空汇合,成群结队地向远方漂移,又在远方落下成为雨。
雨的苔藓蔓延到了房间之外。
这一切,寥湛站在玻璃高台上都能看得很清楚。
辉煌,浩瀚……
但是,空洞。
好像整个过程都被通道、滴管和窗户隔绝在外。
同她这个人、她的双手、她的劳作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时常想念蹲在雪松空间种树的感觉。
指甲里全都是泥土和苔藓……
下班了。
已是黄昏。
寥湛回到跟薄隐合租的小屋。
小屋有两个卧室。
薄隐的主意。
他既想尽可能长时间地跟寥湛待在一起,又认为结婚前不应该过度亲密。
确认恋爱关系,然后相处一段时间,求婚,结婚……
他的规划像星星的轨道一样清晰。
寥湛觉得他说得在理。
但是,一想到结婚,就觉得有点恐怖。
是啊……结婚。
结婚了的话,她的那些梦想,野心,执念,是不是就都得丢掉了?
或者,不必她主动丢掉。
它们会自然而然地淡去。
让位给新的身份:某个人的配偶,某个家庭的亲代。
或者,让那些来自旧日的东西就此淡去,也不是坏事?
寥湛不敢深想。
她怕自己真的愿意丢掉它们。
先别想以后的事了……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做手账。
手账本是从飘浮山脉带来的。
不是川照。也不是云途。
不是这两个最亲近的好友送给她的。
是圆枣。
“你想不出要写什么的话,就随便画点画,或者,搞点粘贴,贴一些树叶啊花瓣什么的上去就行。”
寥湛没告诉过圆枣自己心情郁闷。
圆枣也不知道寥湛谈了两场失败的恋爱。
寥湛也并没有往本子上贴树叶和花瓣。
而是——当然是——
贴贴画。
很老套,没什么创意,但赏心悦目。
贴画是从晨旭塔楼选购的。
碧蓝的海面,远航的帆船,洁白的雪地,松枝上的蜡烛,雾气弥漫的山脉……
还有,遥远的别的星域上的一个半明半暗的下午。
阳光从屋檐上照下来。窗台上摆着一棵深绿色的盆栽。
有时,她也拿起笔自己画一会儿。
多数时候,是在描地图、线路图和房屋平面图。
但她会在那些搭建结构、切割空间的笔画上加点类似于五芒星、细闪、月牙和莲花的小东西。
炭灰色和水纹绿色的笔画是她最钟爱的。
但她也喜欢冷冷的樱花粉,以及桃红。
在她看来,这两种颜色都和晶石蓝很搭。
玩了一会彩笔和贴画,又打开那些古伊芙语、重华岭北腔青梢语的书,随意抄几个看上去格外美丽的句子。
她就睡觉了。
明天还要出去聚会呢。
聚会的地点在髓玉山下。
髓玉山在冰叶郡。
这里有栈道、旅馆和酒馆,以及一座不知道从什么年代流传下来的廷杰贝尔神殿。
酒馆和神殿的中间有个小小的市肆。
市肆很细小。
纤薄得就像雪地上的水痕。
栈道旁有条在冬天也不上冻的河。
河景尤其像黑烬滩。
黑烬滩的乌光河……
粗砺的石头遍地散落。
石头上顶上是阴沉的云堆和冽灰色的风。
寥湛一般会高兴地站在栈道上,像欣赏从未见过的风景一样欣赏这里。
有时她也会想起黑烬滩。
思绪、回忆和伤怀。她只让它们停留一小下。
接着,就开始想象:
在酒馆里和米蔗分食一只果香烤鸡腿。
再来一杯温热橙汁。
米蔗是她来到晚铃郡和冰叶郡后认识的朋友。
荞、罗克珊、樨和谢尔芒汀也是。
寥湛时常和他们一起到寥廓、幽深或平和的各个地方聚会。
荞是伊芙族的,和寥湛在黑烬滩认识的那些伊芙“贵族”后裔长相相似,长卷发,身材修长,鼻梁细长。
但荞不怕冷。这样的隆冬依然只穿修身的灰T恤搭薄外套。
此外,她是个土地疗愈师,工作内容是最重、最脏乱的那一种。
她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埋在土坑里。
徒手挖石头,掺粪粒,往土层里塞树根场域。
悬朗族的樨是个厨师。
皮肤冷澈,齐刘海,表情静默。
寥湛想象,樨在烹饪的时候是否也像神话里的女祭司一样,庄重、静默。
米蔗是高个子、红脸蛋的青梢女子,行动敏捷,亲和,力气大。
也是土地疗愈师。
和土地上的战争亲历者打交道的那一类。
谢尔芒汀比米蔗矮一点点。焰离族男孩,纤细,薄肌,总是笑眯眯的,笑容温暖爽朗。
毫无悬念:他是按摩师。
罗克珊是薇雅族的女孩。
不同于寥湛对薇雅族的刻板印象,她有点矮胖,脸蛋总是很红。
神情严肃。
虽然严肃,但只会让人觉得和蔼。
她的志向是儿童引导者。
目前游历、采风。
她不会在荧惑久待。
寥湛刚来这一带工作时,听闻髓玉山下的廷杰贝尔神殿很美,就前来观赏。
那时她遇见的荞和谢尔芒汀。
他俩推荐她上栈道走一走,见她倦懒不动,就亲自陪她去看。
在晚铃郡的柠檬山下,寥湛认识了樨。
和荞、谢尔芒汀再见时,寥湛就带上了樨。
樨又带来了游历者罗克珊。
米蔗则是谢尔芒汀的客户。
土地疗愈师工作累了,就找显迭按摩师治愈一下自己。
在谢尔芒汀的建议下,跟着这个小队伍定期漫步和休息。
有时候,寥湛也会带上薄隐一起见他们。
薄隐喜欢这类徒步、漫游和沉思。
但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更多次。
每当和他们待在一起,和他们、树、石头以及流水待在一起,寥湛都会感到自己在生长。
像山脉、像森林一样生长。
这个季节,玉髓山雪花绵密。
异常细小的雪花。
在风中打着旋飞过,闪闪亮亮的。
像一些不具体积和轮廓的点状物。
往前看,道路忽高忽低,最终消失在两侧的灰白的群山之中。
一道栅栏拦截在河流拐弯处。
过了这里再往山里走就不安全了。
雪崩,野兽,迷失方向……
以前的寥湛忍不住遐想这类危险的事情。
又带着理性将自己拉回来。
告诉自己:
还有家人要守护。还有荣耀要传承。还有技能要练习。
所以,要尽己所能地离这些东西远一点。
同时,做好预警措施,学好紧急安全手段,让自己的家人也离它们远一点。
现在的寥湛……
现在的寥湛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走进危险吗?
不。
现在的寥湛只想大鸡腿、橙汁和肉桂卷。
以及,手账本。
贴画上的油彩,笔画里的颜色,在海浪夜空的贴画画一串星星和云团。
它们和松砂对她说的那句话一样,让她愿意日复一日地继续活下去。
栈道旁的岩壁上镶嵌一排不知从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巨大沙漏。
洁白的晶钻颗粒般的沙子细密地流下。
沙子流下,时间流下,雪粒飞走。
但山脉和森林一直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栈道淡蓝色。
蓝板两侧的积雪多于中间。
就像镶嵌了钻石边框。
寥湛在栈道上默行。
伙伴们也一样。
开饭时就不约而同地凑到一处,结队进酒馆。
寥湛如愿吃到了果香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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