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湛现在甚至有轻微的恒感症。
感觉不到疼痛,也不知道当下环境里的冷和热。
她只得在每天一早醒来时扑到窗前看看街道上的人们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好决定今天该穿连衣裙还是棉袄。
她真的很讨厌生病。
没生病时,即便夜间失眠,她也尽可能让昼间生活充实、辉煌和光灿。
生病时,她就失去了一切的力气和手段,不得不徒劳无力地面对昔日阴影和古老噩梦。
她好像又成了那个既不知如何取悦族亲也从未努力将自己锻造得闪亮更没力气照顾身心的徒劳的孩子。
梦境不会放过她。
梦境会提醒她,她的内心世界有多么残破不堪。
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她一会儿醒,一会儿昏迷入梦。
梦里有昔日的朋友,黑烬滩的屋子。
转眼之间成为废墟,成为焦土。
是的,那些画着紫丁香和蓝绣球的绸缎和帘幕……
绸子和绸子挽成的秋千,鹅卵石小径两边的鼠尾草和星轮花。
白色骨瓷杯里的花草茶。
梦占草在白色的迷雾里浮沉。
孩子们手挽着手转圈跳舞。
笑声、歌声,雨打落叶。
“我想要珠宝!满箱满箱的珠宝!”
八岁的寥湛尖声尖气地说。
“给你满箱珠宝!”
八岁的拂姜塞给寥湛一箱子的草药。
“这才是珠宝!”
悠泊打开自己身后的箱子。
钻石,珍珠,黎寐石,青悠长,白火瞳,烟霜晶,灰绫影……
但都是假的。
廉价的冰块工艺品。
但寥湛喜欢。
拂姜也喜欢。
罗绮和莓苔也喜欢。
她们站在绸子缎子裙子带子的中间,向彼此的身上丢宝石。
远处,宴会厅。
乡绅或显贵,军阀或商旅,头颈有真正的宝石闪闪发光,酒杯里的饮料也像宝石。
但孩子们对那些宝石毫无兴趣。
孩子们手牵着手跑进玻璃花房,嘲笑着军阀们的啤酒肚和夕轮腔调的通用语……
长夜慢逝,晨云流变。
一切化为晨风。
珠宝破损。
万事成风。
寥湛真的很讨厌这种梦。
手抓一块巨大的冰制午夜钻,把它贴到脸上,又冰清又温润。
梦里的它又冰清又温润。
醒来的她只有渚光买的那串珍珠。
而且,在飘浮山脉,不在这里。
寥湛蹲在住处的阳台。
窗外春雨如瀑。
寥湛用水能术、温变能术和一点冰能术,雕了块硕大的青悠长宝石,双手捧着。
她的恒感症好像有点严重了。
冰在手心融化。
冰水滴垂。
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她又和苔书见了两面。
都是在游乐场。
孩子们玩飘浮椅,升降花藤,冰滑梯。
他俩羡慕地看着,不敢上前。
因为体格太大,钻不进滑梯城堡。
玩完了,一回家,就又感冒了。
寥湛百思不得其解。
就算恒感症会失去对冷热的感知。
她也有认真观察人们的衣着来决定自己的厚薄。
那,为什么还会感冒呢?
“因为你强行抹除了我的梦想和野心,我恨你。”
她的身体执着地回答这个问题。
而她执着地忽略它。
“我恨你,但是我爱你。所以我仍要告诉你。”
她的身体说,
“如果抹除了自己的梦想和野心,就相当于把其中一部分的自己杀死。杀死,或彻底抑制。而抑制的结果,就是麻木。”
“那死亡了的部分不会消失,只会作为你的一部分而继续跟随你。毫无生机,亦无感知。只是跟着你而已。”
跟随你,去四面八方。
你去哪里,它就去哪里。
它不会打扰你,只是会麻木。
麻木到不知道冷和热,不知道疼痛。
就像恒感症。
就像恒感症……
寥湛坐在窗下望着夜空。
金色的福珀斯星悬挂在天鹅座和茑萝星云中间。
晚风吹来。
寥湛感觉不到冷,但是慢慢地打了个激灵。
星光,晚风。
桃花,溪水。
美丽的世界,美丽的光。
让人不敢麻木、不敢堕落。
不敢沉睡。
不敢、也不舍得真正地死去。
或许,她还是需要工作的。
就算没班可上,每天看点书也好。
不论是像前些日子一样躺在床上。
还是像更早先的日子一样拼命工作、拼命奔跑。
都不是生命的正确姿态。
正确的姿态是站立。
不卑不亢地四平八稳地站着。
站立。以自己的双腿。
以及,朋友们暂时递来的拐棍或肩膀。
时而从容地走几步。
时而躺下休息,或快跑几步,追赶一点儿东西。
而不让这些极端的状态成为常态。
是啊,先前的她,要么拼命奔跑,要么彻底躺下。
可那些都不该是常态。
寥湛似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自我照顾了。
从明天开始,她会试着看点书,学点语言……
用健康的、不紧不慢的方式。
或者,做点手账。
不,还是从后天开始吧。
明天再躺一天。
她还没休息够呢。
但是,有人不愿让她继续休息。
“可以来帮帮我们吗?”
青染用渡语绸对寥湛说话,
“雨网组建又出问题了。上次就是你修好的。想麻烦你再修一次。”
寥湛激动万分,睁眼到天亮。
天亮,吃完早饭,扣上帽子戴上口罩就出发了。
一嗅到虹场节点的空气,摸到空心瓶,她就整个精神焕发。
这一天结束时,她很确信自己可以睡个好觉。
因为,明天还要过来帮忙。
他们有一沓冰芜纹路要誊抄。
且分身乏术。
因为有三个人都去远处工作了。
还有一个在休产假。
寥湛每天都戴着口罩和帽子出现在这里。
生怕和星载或薄隐打照面。
很庆幸,都没有。
薄隐只会出现在汇总节点和餐堂。
至于星载,寥湛只要远远瞥见他就埋头逃窜。
她还是会继续通过渡语绸同苔书联系。
心照不宣,互报平安,证明自己还活着。
寥湛誊抄完了那些纹路记录,五天过去了。
回到住处,躺上床铺,心满意足。
五天,正好是一个很棒的工作日周期。
工作做完了,她也想再休息一下了。
照理说,该再约苔书见面了。
但她有点不情愿。
她想认真尝试一下青染提到的一个菜谱:芹菜土豆牛肉碎。
还想试试从虹场节点带来的茶包。
还想新做一些冰块宝石,串一串儿,挂在阳台上。
苔书通过渡语绸,和寥湛聊天。
“我可能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是语音聊天。
“去寒律和霜天之间。气之海。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真有趣。
那渺远的地方,蓝色寒雾盘旋的地方,是寥湛的祖先的家乡。
苔书竟然要去那儿。
但寥湛对那里没有太大的兴趣。
“为什么突然决定去那么远的地方?”
寥湛问。
苔书的呼吸声停顿了。
寥湛困惑地等待着。
忽然明白过来。
“不,你不要害怕,我没生气。只是好奇。”
苔书仍没有说话。
“我真没生气。”
寥湛再次保证。
又是静默。
“苔书,听得到吗?”
“……你真没生气?”
终于有答话了。
“真没有。”
寥湛现在倒是快被气笑了。
“那就好。”
苔书听上去仍小心翼翼的,
“是那边的警戒队。也需要有人去帮忙照顾一下……我其实不是那么想休息。我感觉我的创伤好像没那么严重。”
是吗,不想休息。
寥湛一听这句话就头皮发麻。
因为,这太像是先前的她会说出来的话了。
不想休息,而后千方百计地给自己找活儿干,而后累出毛病来,被人责骂“你不该这么努力”,而后哭上它十天半个月的……
寥湛想劝阻苔书。
让他再感受一下自身的状态,是否真的像他以为的那样,不累,也不痛。
寥湛也不想劝阻苔书。
相反,不如说一些既神秘又潇洒的话作为道别,比如,“如果你将来后悔了,我随时愿意帮助你。”
但这都太不寥湛了。
寥湛叹了口气。
“我暂时还不想离开荧惑。我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朋友们也都在这里。如果你想好了要去,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那边很冷,你出发前要好好了解一下情况,多给自己一些时间准备行李。如果你又想找我聊天了,要记得,我一直都是你的朋友,不论你在荧惑还是在霜天。”
苔书在渡语绸的那一端凝驻了好长时间。
忽然,笑了起来。
带着点他一贯的紧张和讨好,笑声微微颤抖。
“谢谢你啊,寥湛。”
寥湛眨了眨眼。
“你不要总是这么感性。”
寥湛叮嘱,
“既然决定好,就赶快收拾行李吧。一定记得我说过的,带好棉袄、暖岩、发光植物什么的。”
“寥湛。”
苔书轻轻地呼唤,
“霜天很远。抵达那里之前,我会穿过阳光明媚的惑隐诸岛。而后,在明煦河上待很多天。所以,这些物资,我都会在路上补充的。”
“我在自由战争期间就去过霜天和气之海了。”
“我会想念你的。你是一个很温暖很温暖的朋友。很适合当朋友的人。米蔗说得对。”
苔书轻声说。
寥湛思索,是否自己哪里说错了。
比如,不该主动提出,自己将一直是他的朋友?
但是这也没错呀。
除了第一次约会的刚开始说了几句**的话以外,余下的时间,他们都按照玩伴乃至发小的方式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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