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堂在厚重的积云中。
餐堂里有洁白的小方桌和成串的小彩灯。
每张小方桌周围都坐满了人。
寥湛想,现在是吃饭时间吗?
应该是学习时间吧?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再次见到了他们。
她其实很想念他们。
虽然,他们的生活理念和方式让她不怎么认同。
他们的家境都还不错。
不用太努力,就可以不为未来的衣食而操心。
他们从家里学会的是另一些知识和技巧:
其一,社交。
与可靠的人合作,识别不可靠的人并与之保持礼貌的距离。
其二,善用资源。
能少吃苦就少吃苦,享受生活。
寥湛学到的则是:
要自立自强。
要有耀眼的成绩,也要善解人意。
这些孩子当中,有一些是伊芙族的。
所谓的“贵族”子弟。
其实就连他们自己都对这个词感到陌生和可笑。
往上数好几辈的“贵族”祖先带他们来黑烬滩定居,在这里守着土地和河流过活。
另一些则是本土的焰离孩子,像寥湛一样的雪碎孩子,还有陶俑,鲛人,人类,青梢,什么都有。
和那些伊芙“贵族”的后裔混在一起,谁也不觉得谁奇怪。
朱曦星攀升,金色的光将餐堂和云团都笼罩起来。
朦胧的笑脸,头发顶上如水的光圈,油画一样的衣衫袖口。
昨日重现。
寥湛看着看着就流泪了。
拂姜也在。
拂姜隔着半个餐堂对着寥湛微笑。
寥湛立刻沉下脸。
腰杆和脖颈挺直,下颚微收,一手擎书本挡脸。
一手从碗里拈苹果片吃——那明明是她成年以后才开始吃的。
不知怎么,寥湛已经走在走廊里了。
云丝缠绵,白色藤蔓。
金属窗,镂空花格。
身边是似曾相识的几个女伴。
有悠泊吗?
悠泊这时还经常跟着她吗?
拂姜走在后面,落后几步。
寥湛绝不回头。
寥湛醒来。
又是梦……
寥湛清醒得就像刚躺下一样。
口中安眠药片的苦味还没散去。
她想不通为什么总是梦见那些人与事。
越不愿想起,就越会梦见吗。
少年时代,战争时代,她最斗志昂扬最意气风发的时代……
那时她承担责任,肩负期待。
对自己同样满怀期待。
有时候她的想法过于激进和孤傲,但没有妨碍她与人交好。
拂姜是她的同窗。
也是她的向往和动力。
就好像,不名列前茅,不清爽潇洒,不善解人意,不人缘广茂,就没脸保持对那人的好感和友谊一样。
寥湛想不通这份自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天色半明。
窗帘不怎么遮光。
寥湛脑海里浮现几个小时之前渚光走向自己时的样子。
梦里怎么没有渚光?
渚光从上学的那些年起就很会打扮了。
那时的寥湛很朴素。
现在的寥湛也很爱打扮自己。
如果……那些年她喜欢的是渚光就好了。
或许就不会因为拂姜而失落这么多年了。
寥湛起床。
倚着窗户,吃下那些味同嚼蜡的牛油果、鹰嘴豆和生菜叶子。
伯尔林茜也起来了。
但她早期似乎不是因为勤奋。
而是因为恒感症。
恒感症患者感觉不到温度和疼痛。
需要观察其他人的衣着来知晓寒温。
伯尔林茜走回卧室。
寥湛走向雪松空间。
整个上午寥湛都泡在那里整理灰白的线。
午后,有人敲门。
“寥湛,你在这里吗?”
是川照的声音。
隔着门,像隔着一层水玻璃一样遥远和模糊。
“你姐姐来找你。我让她在客厅等你啦。”
川照来去如风。
寥湛打开门的时候,她已经走没了影。
寥湛走向客厅。
悠泊坐在长桌边,背对着寥湛。
穿亚麻白色上衣。头发是褐色的。
头发上有一圈如水的光。
悠泊身边摆着一个篮子。
一丛毛茸茸的瓦蓝色小花从篮子口探出头。
寥湛走到她身后,她才回过头来。
“姐姐,”寥湛挽起悠泊的胳膊,将脸颊往上贴,“你来啦。”
悠泊摸摸寥湛的头顶。
寥湛继续扮演乖巧又热情的妹妹的形象。
拉开椅子,坐在悠泊旁边,又扯过来冰块漩涡。
“你想喝点什么?苍露白桃可以吗?”
“再加点糖浆。”
悠泊轻快地回答。
寥湛切桃子。
“又到签字的时候啦?”
“对。我把契约带来了。”
悠泊从篮子里拿出一叠纸,一个藤编食盒。
“还给你带了好吃的。”
寥湛展开笑脸道谢。
将冰块迅速逐个放进杯子。
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
“你来这里之后,做饮料是越来越利落了。”
悠泊望着寥湛的手,
“哪天你混不下去,回黑烬滩开个饮料铺吧。”
寥湛回到悠泊身边坐下并给她饮料,
“饮料铺也不是说开就能开的。你得看地盘在哪,周围有什么路,有什么人,他们从哪来,爱喝什么饮料,爱听什么话。”
悠泊喝了一口苍露果白桃汁,望着寥湛的脸。
悠泊的眼睛。
明亮的灵巧的葡萄紫色瞳仁。
寥湛猜想,悠泊或许是试图在她脸上找回过去那个温和善良又仗义的短发女孩的影子。
寥湛知道,悠泊不会在她脸上看见那个孩子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过去的自己去了哪里。
寥湛平静地和悠泊对视。
寥湛忽然想,悠泊和渚光完全是相反的两类人。
渚光像明亮宜人的珠宝。
悠泊像石头。
悠泊有自己的主意,过自己的日子,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别人。
但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迎合别人,什么时候该关心一下大的潮流,什么时候要赶一赶时髦。
寥湛在悠泊带来的契约上签了名字。
是寥湛的家族在黑烬滩的那块土地的契约。
这些年来,带着齿轮的人、驾驶三棱锥的人、用试管装药水的人、用箱子装粉末的人,在那块土地上来来去去。
他们在这里追逐自己的梦想。
有的追逐到了,远走高飞。
有的没追到,但租期到了。
也只能黯然离去。
寥湛现在不怎么关心那块土地上的产业。
反正有悠泊在打理。
“最近天凝给你写信了吗?”
悠泊忽然问寥湛。
天凝是她们的长姊。
准确而言,是寥湛的长姊。
因为悠泊是收养的。
“写了。”
寥湛有点走神。
有点想尽快回到雪松空间。
因为,现在可是工作时间!
“那就好。”悠泊说,“天凝不是给你写,就是给我写。梧光也给我来过信了……酒橙也是。酒橙在槐序城那边找到了工作。罗绮让我给她再带一些夏季裙子到学校,我还没来得及置办呢。”
梧光是她们的姐姐。
酒橙是她们的妹妹。
罗绮也是。
“我给她买吧。”寥湛皱着眉头微笑,“她就喜欢穿漂亮衣服。得给她选一件够漂亮的,但不能买太多。顺便给她塞几本书。顺便给莓苔也挑几本书。一起寄出去,或者带过去。下次我们去看她们的时候带过去。”
“行啊,但是别弄太多的书了。”
悠泊恬淡一笑,
“就剩荷袖了。已经好久没给我来信了。不过,她好像本来就更习惯跟你联系。你有她的消息吗?”
“有。她最近在雨岭原。”寥湛答,“你放心吧。”
悠泊笑着喝了一口苍露果白桃汁,“我放心啦。”
寥湛心里涌起感激。
这两年,是悠泊挂念并照顾着这些散落四处、工作或求学的手足们。
十来年前,悠泊还是跟在她后面的怯生生、眼巴巴的小孩。
寥湛也很享受罩着她的感觉。
当年,是寥湛向家里的大人苦苦求情,最终他们同意留下悠泊,像抚养另外几个女孩一样抚养她。
悠泊带着篮子和契约离开了。
寥湛将悠泊带来的小花插瓶。
寥湛站在窗边。
瓦楞草,塔状的小花。
在屋檐上整齐地长着。
寥湛回到雪松空间。
雪松枝上挂着暖岩灯。
悠泊小时候也经常拎一盏小灯。
摇摇晃晃,暗夜橘火,软润圆明。
晚饭吃从夕轮星买来的条索木。
寥湛第一次吃这种异域食品的时候,悠泊教她,条索木蘸咸酱比夕轮人的甜口酱更好吃。
该喝柠檬水了。
寥湛想,喝上这又酸又涩的饮料,是在成年以后。
那时候悠泊说,“干嘛这样折磨自己的舌头和肠胃啊?”
奇怪,怎么总是想起悠泊?
就连工作室的同伴、粉紫色头发的薇雅族女孩亚德莱特向大家展示新购入的鸭舌帽时,寥湛都在想,这个款式好像也挺衬悠泊的脸型的。
要是家里的大人们没有放弃黑烬滩的土地和产业就好了……
黑烬滩上,乌光河边,寥湛的家族世代操持“天涯草”的种植和产出。
神念的军队依赖这种金属草叶。
他们的三棱锥和太空渡船需要在天涯草上停泊。
净化自身、恢复能量。
而这种来自宇宙深处的植物是很难种植的。
黑烬滩,寥湛的家族,以及同窗们的家族,世代以来都掌握着护理生态草所需的一整个复杂生态系统。
这一切都在神念衰微、黑烬滩被接管之后改变了。
寥湛常常想,即使生产天涯草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乌光河毕竟还是可爱的,黑烬滩的风光也美丽依旧。
但其他人不这么想。
寥湛也终究像其他人一样离开了那里。
因为,那个被弃置的地方,满足不了他们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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