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一时没有接话,食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大拇指指尖。
“那让我来猜一猜吧,”女子没给江晚太多思考的时间,只停了两三秒,便接着道,“你加了灰浆做硬化剂,对吧?”
人群中响起一片低低的嘶声。
灰浆,在这个时空多是用来加固城墙的。这种硬化剂有轻微毒性,长期使用会影响人的神经,使人反应迟钝。用来补补墙还可以,但盛放食物的器皿是绝对不能用的。
前朝就曾有江南富商在陶器中掺了少量灰浆,以便让陶器显得更坚固。却引起了大型食物中毒事件,波及到数十号人,一时人心惶惶,整个大周的陶器销售额都下降了,直到三年之后才缓慢回升。
但时到如今,人们还是对掺灰浆的行为深恶痛绝。
江晚暗暗咬了咬牙。这名女子有明显的西域人特征,竟然对大周内地的事情如此了解,着实令她震惊。方才她先入为主,认为西域人对中原的历史并不熟知,的确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手。
这一招也的确高明:加灰浆这种事情,比寻常的造型问题、创新问题、硬度问题都要严重的多,如果江晚不能证明清白,那么无论口碑多好,销售技巧多好,都少有顾客会购买。
但是灰浆这东西不光外表看不出差别,就算砸碎了,由于需要的量太少,内里也很难看出不同,必须专业人员检验才行。问题是国公府没落?以后,江晚一个新店老板想请到足以服众的专业人员,得花不少时间。到时候谣言早就传开了,对新店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即使招来了检验员,检验也需要专门的室内设备,不能让这么多顾客现场观看检验过程,证明效果会大打折扣。
急需自证,却又无法自证,才是这个圈套的厉害之处。
江晚沉思了片刻。如果这里有其它懂行的人,那确实难以自证。但是现在这些顾客都是小城居民,商贩们也大多是敦煌郡的行脚贩,唯一一个瓷器上有些造诣的,还是个异域人,且站在了她的对立面——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或许可以用一用。
江晚转头吩咐王大:“你去装修队王叔那儿,买点干灰浆来。”
灰浆的主要成分是生石灰,加了水就会生热。这在她原本时空是中学生都知道的化学性质,但在这个时空,大部分知识还握在贵族们手中,小城百姓还没有概念。复杂的原理解释当然不合适,最好的就是现场演示,眼见为实。
江晚打了半瓢水,放在橱窗里。那青年女子挑了挑眉,在一众窃窃私语声里问出了百姓们的疑惑:“江老板,你取半瓢水来,是何用意?”
“您既然有所怀疑,我当然要证明这新配方里绝无灰浆,才能给大家一个交代,”江晚捋了捋头发,抬起头对青年女子随意一笑,“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儿,对吧。”
她的语气听上去平淡又客气,落在青年女子耳中却多了几分挑衅的意味,好似在嘲讽她怎么想出如此蹩脚的圈套。
这让青年女子大为恼火的同时,又暗自疑惑。圈套明明设的天衣无缝,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青年女子忍不住看向隐在人群中的姐姐。后者回以安抚的眼神,示意她静等江晚的动作。
很快,灰浆就买到了。
王大提着袋子问:“师父,接下来要怎么做?”
“倒三分之一在地上吧。”江晚提着水瓢,在无数道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提醒大家站远些,然后把半瓢水全倒在了灰浆上。
只听呲啦一声,灰浆堆上冒起了白烟,咕噜咕噜的冒着水泡,一股热浪扑面,靠的略近的观众们不由得退后了几步。
“灰浆遇水生热,这点不少同行都知道,”江晚道,“如果浇上热水的话,甚至有起火爆炸的风险。不过我们在开放的空地,不会爆炸的,各位贵客可以再退远一些看看。”
有了方才冒白烟的先例,看客们这次齐刷刷地推到了十步以外,空出大片地方。
江晚又倒了一些灰浆在地上,然后问早点铺的老板娘借了些热水,退到橱窗后面,用力将水泼出去。
叱的一声巨响,火苗一窜,白烟便升腾而起,伴随着水沸腾的声音,很快笼罩住整个灰浆堆。哪怕在十步之外,冬日里过于炙热的空气也熏的人们纷纷捂住了口鼻。
待白烟散去,空地上便只剩一层粘稠的白色半固体。
顾客们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在他们的认知里,水都是用来灭火的,竟然还能点火吗?
江晚趁着顾客们愣神,把话题拉回瓷器上来:“贵客们可以看到,用热水是可以检验有没有掺杂灰浆的。只要把瓷碗杂碎,放入热水中,就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灰浆了。”
“对啊!”
“有道理啊!竟然还可以这样!”片刻的愣神之后,观众们也都认可了江晚的法子。
江晚打来热水,转向青年女子:“劳烦您帮忙,把瓷碗杂碎了,放到这热水里,好吗?”
女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接收到其姐的眼神示意,只是有些气闷地抿了抿唇,依言砸开瓷碗,放入准备好的热水中。
碎片在水中平平静静,围观的人群也松了一口气。近来江晚名声大噪,风评也很好,倘若这样的商家都在瓷器里乱掺东西,那真是没有可信的卖家了。
好在江晚并没让他们失望。
虽然看客们松口气,但江晚却不敢放松,反而隐隐觉得不对劲。
其实严格意义上说,江晚用的这个检验法子并不可行。因为硬化瓷器需要的灰浆比补墙体要少得多,而那些掺灰浆入陶器的先例,也是将灰浆稀释了,掺一点点进去,便能起到巨大的硬化效果。
纯度不够,又被泥土包裹的灰浆,即便加入沸水,产生的化学反应现象也极难察觉。所以这办法严格来说并不能证明瓷碗中没掺入一点灰浆。
如江晚先前所猜,这个圈套其实并没有自证清白的办法,而她所谓的“自证”,只是能让不懂行的看客们相信而已,若是有行家在,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过关,更不可能瞒过青年女子。
江晚原本想的是,若自己直接说出没有办法自证,难免让旁人怀疑她心虚,就落了下乘。不如先提一个看似可行的法子,等对方提出异议,再顺势询问要如何检验,把问题推还给对方。
就算对方能提出检验办法,江晚是货真价实地改良了胎质,并没掺入灰浆,自然问心无愧。
谁想到对方不按她设想的路子来,并未提出质疑。
这皮衣女子也是懂瓷器的高手,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缺漏之处?看方才她的神色,显然是发现了问题的,却又不提出来,任凭江晚取信于人——她故意诬陷,不为让江晚失去顾客的信任,又是为了什么?
“实在不好意思啊江老板,刚才是我误会您了。打碎的瓷碗,我按照双倍价钱陪给您,”皮衣女子敛去之前倨傲的态度,微微弯腰地上几块碎银,陪笑道,“我孤陋寡闻,看不出这第三种材料是什么,您能替我解惑吗?”
江晚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了。刚才诬陷她掺灰浆只是第一步,编出不存在的第三种材料是第二步,目的就是要她讲出改良胎质的具体办法。以皮衣女子的眼力,当然知道没有第三种配方。江晚猜测,她只是想不通仅靠紫金土和石英,是如何让胎质变硬的。
通常情况下,商家不会泄漏自己的秘诀,但是经过被诬陷的打击之后,稍微缺点经历的人都会被击破心理防线,陷入急于自证的怪圈,从而主动说出改良方法。甚至在第一步,就有可能为了证明自己没掺假,而将制作流程和盘托出。
而这也是青年女子在沸水检验这种不严谨的方法面前,没有提出异议的原因。她本就不是为了诬陷江晚,而是奔着改良原理而来。在圈套的第一环,起到心理压力的效果就够了。
“这燕国地图可真长啊。”江晚悄悄嘀咕一句。饶是作为对手,她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圈套环环相扣,且还是临时设计的,实在难得。
圈套的设计者嘛——江晚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隐在人群中的妇人,奇怪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如果有机会合作的话,不妨结交一下。
不过,当下最紧急的是怎么应对这个圈套。在旁观者眼里,皮衣女子是外地人,与江晚素不相识,又不像钱大娘,黄世仁那样有利益纠葛,并无故意为难江晚的动机,而且刚才她都道歉了,银子也赔了。
更为难的是,不少匠人也急于知道她的改良方法,纷纷附和着:
“就是啊江老板,我们都是千里迢迢的赶来,您就别吊我们胃口了。”
眼下的情况,再敝帚自珍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可难道就顺着皮衣女子的意思,在新配方取得收益之前,就和盘托出吗?
迎着徒弟们关切的面庞,江晚比了个安抚的手势。
作为前古董界头子,要是连这点小打小闹都解决不掉,她就不叫江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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