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苔脚上戴着镣铐,跟随众人快步走在山林间。
说是山林有些夸大,这里顶多是个小小的曲折的野林,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懒得打理的后花园。
——困兽城内寸土寸金,断不会放着一座山在这里不开发。
眼见着天就要黑了,叶云苔又贪心地多薅了一把假杉叶塞进背篓,这种植物有清冽的木质香,是调制香料的好材料。
假杉树的叶子针尖一般锋利,稍不留神就会被划伤,一般调香师都不愿去碰。
叶云苔手上已经布满一道道划痕,但她仿佛屏蔽了感官,手脚麻利地只剩下虚影,像偷取金子一样摘取着假杉叶。
同来的调香师风娘子看傻子一样看她,“年纪小小的姑娘,干活这么不惜力的。”
风娘子是来看管他们的,她夫家早年是困兽城里的小官,后来丈夫去世了,迫于生计开始做调香师。她是自由身,并非奴隶或者流放者。
叶云苔之所以这么不惜力,当然有她的私心——经过她的特殊炮制,这种植物挥发出的气味能短暂麻痹动物神经——这是她帮助叶白在斗兽场作弊的利器。
天知道她发现香匣中独缺这味香料时有多恐慌。
这种香料是小众香,用法并不像麝香、龙脑那样常见,并不常在市面上流通。就算叶云苔想买,也找不到购买渠道。
“都停下手中的活,该回去了!一会儿天黑了怕有兽潮!”风娘子招呼大家。
一时之间,人的声音、脚镣的声音、草木拂动的声音此起彼伏。
叶云苔远远落在人群之后,仍不舍得停手——下次再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风娘子眼睛冒火地盯着她:“叶蓝,就差你了!”
叶云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叶家这一辈的孩子都以颜色命名,叶白叶青之类,但叶云苔还是习惯她的另一个称谓。
那个称谓隐逸而自由,以前不是官家小姐,以后也不是罪臣家属,伴随了她漫步人间、没有灾祸的前十四年。
叶云苔嘴上答应,眼睛却还盯在假杉树上,居然想徒手掰断一截树干回去。
“你在干什么!”风娘子风风火火跑过来。
叶云苔已经压弯了树干,“帮帮我,掰一截回去。”
“你以为我是你!这么多刺我可下不去手!”风娘子过来拽叶云苔。
叶云苔一边死死扣住树干,一边出主意:“要不,让官差大哥过来砍上一刀。”
“官差大哥这么金贵,怎么会干这种仆妇干的事儿?让他们陪你们出来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风娘子嘴上这么说,眼睛却觑着一旁的官差。对这小姑娘,她多着一份同情。
叶云苔心想,把看管犯人和放风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听到这边的动静,一个官差走了过来,不耐烦地举起刀,“真是事儿多,赶快点。”
官差砍下一刀,树干利索地截断了。叶云苔正要拖着树干走,忽听有人惊呼:“兽潮!兽潮!”
只见山林里窜出一群猛兽来,三十头不止,有云豹、老虎、豺、山猫之流,个个体形健壮,一看就有人精心饲养。
能在困兽城随意游走的猛兽无一不是贵族们豢养的家兽,而贵族的家兽即使伤人也迫于主人的威压轻拿轻放。
偏偏困兽城里的家兽十分邪门,总是在晚上不栓绳、成群结队出现,里面似乎隐隐有个兽王。很少有人是他们的对手。
官差自然不想趟这趟浑水,不管不顾地疾步快走,连犯人也不管了,只顾夺路而逃。
一行人噤若寒蝉地紧跟其后。
叶云苔在放下树干和拿起树干之间只犹豫了一息,居然发现自己成了这群猛兽唯一的包围对象——其他人早就窜得没影了。
困兽城的人果然都不是凡人,那危机处理能力是在生死之间熏陶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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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围着我干什么?你们的主人没把你们喂饱吗?”叶云苔躲在假杉树的尖刺里,幻想手里拿的是把大刀。
一只山猫扑了过来,叶云苔挥动树干抽了它一下,山猫炸毛了,凶狠地盯着她。
“别那么凶,你再凶也是只猫,”她颇为镇定。
叶云苔没来这个倒霉的大周国前,是个植物学家的女儿,从小随父亲在野外行走,碰见野兽的经历不是没有。
在她的意识里,野兽吃饱后对人没有那么大的攻击性。
为首的云豹以一种迫人的气势逼近,眼睛里似乎有蛊惑人的漩涡,好像在说:“它不吃人,我吃。”
叶云苔眼里止不住惊艳,这是一头溜光水滑的豹子,皮毛狰狰泛起金属光泽,浑身的线条流畅优雅,添加一分嫌累赘,减损一分便太瘦削,它是自然绝妙的造物。
如果不是今天这种逼仄的情形,叶云苔一定会忍不住欣赏它一整天。而现在她只能心内大喊:“吾命休矣”。
正当叶云苔准备引颈就戮之时,山林的草地上忽然“咻咻”作响,两头大蟒蛇出现在她身后。
兽潮不复刚才的冷静,全部沸腾了。齐齐冲向那两头蟒蛇,把叶云苔掠在一边。原来这才是苦主。
叶云苔拖起假杉树树干,见缝就撒腿跑,一直跑进山林里。
正当她刚刚放松警惕、靠在一旁大喘气的时候,发现那头云豹也跟了过来,正冷冷盯着她。
叶云苔把树干横在胸前,似乎这是坚固铁门上的门栓,只要她不打开门栓,伤害就进不来。
云豹越来越近,叶云苔猛然发现它的体型也诡异地越来越大,“这是什么品种的豹子,这么奇怪的?”
叶云苔悄悄往后退,枝桠划在地上沙沙作响。
前面就是悬崖了,叶云苔退无可退,只能挥动树干与云豹对峙。
天上骤然下起大雨,叶云苔几乎睁不开眼,雨水不停地冲刷下来,把她脸上的泥彩和伪装冲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张绝美的脸,凝脂般的皮肤,精巧的琼鼻,不笑时仍上扬的桃花般的唇角,清澈透亮的眼睛里氤氲着温柔的雾气,仿佛能溺毙人世间的一切残忍和忧伤。
她太美了,任何人看过她之后都会用一生去回味第一次见她时那一瞬间的惊艳。
此时,这副单薄而娇美的身体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着,掌心渗出殷红血迹。
叶云苔半只脚已经悬空了,她在坠崖和被野兽吞食之间艰难地取舍。
天上打了一个闪电,她终于和云豹对视了最后一眼,那蘸满灵气的眼神里有不甘心和不屈服。
云豹似乎侵到跟前,叶云苔脚步慌乱,不留神便打滑,两眼一黑地掉下了悬崖。
脚踝上是蚀骨的痛!
叶云苔在剧痛中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凭借着双脚上的脚铐挂在了悬崖边一棵树的树枝上,像一块风干的腊肉摇摇欲坠。
她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她费力地用倒挂着的双脚往树干边挪动,怕脆弱的树枝承载不了她的重量。
终于,她忍住眩晕,一把抱住了树干,或许她得救了吧,她想。
但下一秒,她悲哀地发现,她没法从倒挂着的状态下解救自己,除非她能把脚从镣铐中取下来。
叶云苔还是晕了过去,或许是她潜意识中发现她面临的问题太多了,不如晕倒。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脚踝和手都有一丝丝清凉,周围似乎有火燃烧的温度,她朝着热源靠近,舒服得叹了一口气。
——哪怕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她也觉得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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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终于开始消散,叶云苔渐渐清醒,发现自己全身蜷缩在一个软乎乎的怀抱中。
她的脸埋在云豹脖颈处最柔软的皮毛里,一只脚骑在云豹背脊上,两只手陷在云豹温暖的肚皮上,像陷在厚厚的奶油里。
这是?那只云豹!
谁来告诉她昨晚发生了什么?她躺在那凶恶的云豹肚皮上睡了一夜?
叶云苔一激灵间彻底清醒,全身僵直且防备地望向云豹。
云豹被她一惊一乍的动作惊醒,从草堆上站起身,一跃一纵间便消失了。从始至终,不曾再看叶云苔一眼。
叶云苔晕乎乎的,一下怀疑确有其事,一下又怀疑她病得不轻。
这时,她听见山林间有嘈杂的人声。
叶云苔张了张嘴,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悬崖上的人似乎听力过人,一下就发现她在悬崖边的山洞里,悬下梯子来救她。
叶云苔已经放弃思考了,任凭前来的人把她抬到一处华贵而悠远的宅子里。
这处宅子不似大周其他贵族家的庭院,到处都是雕梁画栋、朱红雀绿。它的主人喜欢贞静的颜色,常以一些冷色调作装饰。
但你却丝毫不敢怀疑他的财大气粗。
他在宅子的造价上不计成本,用玉石铺成的地面是一整块一整块的玉料——普通人有一块当首饰已如获至宝,他居然用来铺地!
他应该是个相当高傲的人,不屑于用寻常贵族那一套器物上的造作和温柔小意来标榜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姐姐,这里是神仙洞府吗?”叶云苔已经被今天发生的事弄得大脑运转不灵了,她怀疑自己在梦中。
婢女笑了:“贵人,这里便是崇侯府内宅。”
崇侯府,且岐?
叶云苔花了半个时辰才弄清前因后果。
原来昨天他们前去采摘的地方是崇侯府用来给家宠遛欢的私家园林,名唤“豹林”,崇侯崇尚动物的野性,因此并未对那片园林进行维护和过多干预。
昨夜追逐她的是崇侯的爱宠,这爱宠平时凶猛异常,不服管束,屡屡伤人,崇侯府上下颇为头痛。
但昨夜那云豹却留叶云苔在身边睡了一夜,说明它选择她成为它的饲养人。
“你们的意思是,让我成为抱豹丫头?”叶云苔试探着问。
“抱豹丫头?这是你们那里的叫法吗?”那婢女笑得甜美,“我们侯府称之为‘豢豹氏’。”
“侯府里还有‘豢猫氏’、‘豢狗氏’、‘豢鸟氏’、‘豢虎氏’……就差您这‘豢豹氏’了。”
叶云苔心想,感情崇侯府是个动物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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