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薛然眼睛亮晶晶的,有点忐忑地瞧着他,“行吗?阿锦说她去找高中课本,让我辅导她学习。你觉得呢?”
“行”,程扬眉眼舒展,含着笑意,他没想到她交到了本地朋友,“你这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工作,去做老师了,我能不同意吗?”
“哪儿是工作啊”,薛然去拿了两个搪瓷缸子,提起暖瓶,倒水,“就是她想自学,让我辅导一下而已,我还能跟她一起去各处走走。”
“我听说过她”,程扬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她一个人跑到公社找领导,上上下下的每个领导都找过,问有没有机会去县里读书,是公社的孙书记拍板,推荐她去县里参加培训的。”
“真的?”薛然诧异,程扬居然知道阿锦,原来她这么勇敢,做保健员的机会完全是自己拼力争取来的,“我还以为,是因为她从小和爷爷学中医,才被推荐的。”
“可能这是其中一个原因”,程扬喝了口水,“但这种机会太少了,公社里很多人都会去争取。”
薛然有些感慨,她轻声说,“程扬,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
程扬意外地看向她,她托着腮,手肘放在膝盖上,语气恬静,“从小到大,我有什么要求,我爸妈他们都尽量满足我。叶阿姨、程叔叔也是,尽最大努力保护我,为我们家的事奔走,小敏一直陪着我,想办法拉着我做这做那,让我没空伤心。”
薛然看向程扬,“还有你。”——真心实意地包容我、爱护我,她的眼波里荡漾着情愫,“这么多人对我这么好,我现在才知道多难得。像阿锦,她想读书,家里没钱供她读书,催着她嫁人,自己拼命去找机会学习。”
“还有盼娣,她家里人虐待她,要不是冯嫂子把她带到这里,她可能早早嫁人去换彩礼。我这几天挺难受的,盼娣很聪明,她如果能上学,肯定有不一样的人生。但她现在只能做做家务,磨了一手的茧子,她比我还小两岁。”薛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程扬伸出手轻抚她的后背。
“我们国家太大了,底子太薄了”,程扬语气和缓地回应她,“才解放十几年,很多地方都太穷,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上学了,这些事得慢慢来。人的观念也是,不是几年十几年就能改变的。”
他继续说道,“在部队里也是这样,很多事可以更简单更科学地去做,但总有人拗不过来老思想,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经验更有用,只能耗费时间和精力去对比,让他看到对比的效果,即使这样,他内心也不一定服气。”
薛然握住他的手,程扬是军校出身的军人,和部队里那些实战出身的军人们之间,大概也经历了一番矛盾和磨合。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一点点地去改变。”程扬摩挲着她的手指,“自己也得不断学习,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做些事,总是有用的。”
“嗯”,薛然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盼娣会用缝纫机做衣服之后,守着机子做这做那,连饭都不做了,把冯嫂子愁死了。”
程扬也笑了,他抬手看看表,“走吧,去食堂吃饭去。”
两人刚站起来,张利民隔着竹帘在外面问道,“程扬,你买的那个木架子,我看看?”
程扬撩起竹帘,“进来看。”
张利民和刘桂兰一前一后地进到屋里。张利民客气地朝薛然笑了笑,“桂兰说,你们买了一套木架木盆挺好的,我看看啥样儿。”
薛然浅笑一下,“嗯,她之前说也想买一套。”说着走过去把上面搭的毛巾拿了下来。
“你看,是不是特别好?”刘桂兰指了指脸盆架,小声对张利民说。
木架是硬木的,搭毛巾的横撑两侧各有一串雕花,样式不复杂,但色泽柔润、比例协调,很古朴精致的样子。木盆和木桶是杉木的,也比以往见到的考究一些。
“这架子和盆、桶,是一套?”张利民摸了摸木架,手感很好,一摸就是好木头。
“对,我托陈金龙买的,就是云山公社的民兵队长,应该是公社的老木匠做的。”程扬当时让小林去找阿龙,说买一套最好的木架木盆桶,是给自己媳妇用的。
“多少钱?”张利民问道,刘桂兰有点紧张地看着程扬。
“我还托他买了一套竹桌椅,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给了个总数。”程扬指了下旁边的桌椅,“一共五十块钱。”他当时找来找去,只有三十块钱,怕不够,还借了王海生五十块。
刘桂兰眼睛都直了,她瞪着脸盆架,又扫了一眼竹桌椅,就这要五十块钱?!
张利民并不意外,这套木器一看就不便宜,竹桌椅倒不会很贵,“这一套怎么也得三十了。”
“差不多”,程扬估算了下,点点头。
“行,我有数了,谢谢啊”,张利民了解清楚,和刘桂兰一起回了东屋。
等程扬和薛然出门去食堂,张利民才问刘桂兰,“三十,你想买?”
刘桂兰用手指绞着辫子,皱着眉头,“这……也太贵了!咋这么贵?”
“木料好,做工好,可不就贵呗”,张利民语气很寻常地说道,“这才是个架子,要是打家具,更贵。”
“咱那儿打一套家具,才一百块钱”,刘桂兰还是不能相信,这么个架子加个盆桶就要三十。
张利民啧了一声,“木料和做工不一样。你就说你还买不?”
刘桂兰纠结起来,她挺想买的,但又比她想象的要贵太多,“有没有便宜点的?”
“应该有”,张利民思量了下,“你去问问吴嫂子,哪儿能买到便宜的。”
“行”,刘桂兰一想,吴嫂子在这儿这么多年,这些事肯定清楚。她再一想自己的工作成果,赶紧给张利民汇报,“我这些天和领导的爱人们处得挺好的,团长政委、正的副的,还有啥参谋长主任,我都走了走,她们待我也挺实在的。”
张利民听了倒有些出乎意料,“行,这样才对,别整天窝在屋里,多走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了。”
“多亏了吴嫂子”,刘桂兰细数自己这几天的工作,“她给我介绍的这些领导爱人,还说以后让我经常去她那儿。之前绣鞋垫,她说鞋垫中看不中用,还是绣手绢好,我就给她绣了几条手绢,她可喜欢了。还帮她干了不少活儿。”
“你长个心眼儿”,张利民提醒她,“这几个嫂子也不是一回事儿,你别乱说话,跟着吴嫂子行事。”
“我知道”,刘桂兰点头,“我又不傻,有啥看不出来的?吴嫂子还时不时地提点我,挺实诚的。”
“那你也别给她当枪使”,张利民立刻说道,“多长个心眼儿,这里面道道儿多着呢。”
刘桂兰若有所悟,让张利民再详细讲讲,平常该怎么和这些领导爱人相处。
“先做饭、吃饭”,张利民一拍桌子,“吃了饭,我好好给你说道说道。”
刘桂兰认真地点点头,立马去厨房做饭了。
吃好饭,薛然一定要穿上新做的粗布衫裤给程扬看看。
“还有斗笠!”薛然把挂在墙上的斗笠戴在头上,在程扬面前转了个圈,“怎么样?”
程扬忍着笑夸她,“挺好看的,再晒黑点,就更像个渔家姑娘了。”
薛然一听皱着脸说,“我已经晒黑了”,她把斗笠摘下来,“我今天种地回来照镜子,觉得自己变黑了。”
程扬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是有点黑,白妞都晒成黑妞了。别乱跑了,养养吧。”
“你才黑妞呢!”薛然捶了他一下,“我不是乱跑,是在做野外调查。”
“调查了点什么?”程扬问她。
薛然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野外调查笔记给他看,她把自己在岩石海滩、南头沙滩、岩麓看到的一些基本地质情况,做了分类记录。
“你看,这里是典型的基岩海岸,就是岩石组成的海岸。这是我发现的海蚀洞,是海浪冲击形成的,我想再走走就应该能看到海蚀柱,可惜走不过去了。岩麓的山体是沉积岩,我想应该是火山喷发沉积的。”薛然兴奋地翻着笔记,一页页给程扬看。
程扬微笑着看着她神采飞扬,“看来不是乱跑,是去做地质考察去了。”笔记本上清爽的字迹,细致的图绘,一看就知道她十分用心。
“嗯”,薛然的眼神从笔记本上转到他脸上,“书上的文字变成了真正能看到的地貌,感觉很神奇。”
“我还担心你过得很枯燥,没想到你忙都忙不过来。”程扬揽住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定要注意安全,尤其是去海边,知道吗?”
“好”,薛然点点头,“我很小心的,以前方老师带我们去山里做野外调查的时候……”她忽然停下来,脸色苍白,有些惶然地看着程扬,在岩麓大队部看到的那些报纸内容似乎历历在目。
程扬眼眸沉静却有些不解,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神情这么晦暗,“怎么了?”
“你说……我爸妈他们会自杀吗?”薛然轻声地问。
程扬心里一震,薛然提到的方老师就是那位自杀的方教授,让她联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展开双臂,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不会的,薛伯伯是从战场上趟过来的,他的意志力很强,不会轻易放弃。章阿姨是个豁达的人,她和薛伯伯在一起,他们能互相支撑。”
薛然沉默不语,她突然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到了极点,唯一能做的就是听爸爸的话,跟着程扬离开北京。
她仰头看着程扬,眼神里全然的无助,让程扬内心一拧,他柔声说道,“你在这里安全平静地生活,对他们来说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嗯”,薛然低落地点头。程扬拉着她坐到竹椅上,换了个话题,“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等阿锦找到课本,上次说好周一去她家看看,有课本的话就开始学。”薛然有些消沉地说。
“要么我们现在去海边?”程扬见她情绪不好,想着怎么让她高兴一些,“你见过晚上的大海吗?”
“没有”,薛然抬起头来,看看窗外微沉的天色,“现在?打着手电去?”
“对”,程扬去矮柜里找手电,“我陪着你,你自己一个人晚上不要去海边。”
“好”,薛然拉了下自己身上的粗布衫裤,“我就穿这身衣服去,行吗?换衣服好麻烦。”
“行,你再穿件外套,晚上海边很凉”,程扬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军装穿上,“走吧,渔家姑娘,去看看你的大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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