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叶阿姨正要收拾桌子，程扬喊她先坐下，说有事要说。叶阿姨心里一喜，期待地又坐回椅子上。
程扬和薛然坐在一起，他看看薛然，对父母说，“爸，妈，我和小然下午谈过了，我们准备结婚。”
薛然抑制着自己脸热的感觉，想和程扬一样从容，漂亮的眼睛很规矩地看着程汉生和叶阿姨，程敏眉眼弯起来，冲她眨眨眼，差点让她破功。
程汉生郑重地点头表示同意。叶阿姨笑着开口，“好好好，决定好了，咱们就开始准备婚礼，要置办好多东西呢。”
薛然欲言又止，看了看程扬。程扬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妈，我是这么想的，在北京结婚不现实，我们部队有要求，结婚需要打报告，我的探亲假时间不长，我和小然商量了，这次回部队她就跟着我一起走，到了那儿等我的结婚报告批了，就在那儿办婚礼。”
“这……”叶阿姨觉得这样太委屈薛然了，毕竟是她一力促成他们的婚事，本来就仓促，现在连婚礼都没有，她心里过不去，“也不费事，你们一起去买些东西，咱们在家办个酒，请亲戚朋友来吃个饭就行。你那手续归手续，婚礼总是要办一个。”
“阿姨”，薛然轻声说道，“我不缺什么，不用去买了。要不让我姐姐姐夫过来，一起吃个饭？”
程汉生开口说道，“我看就按小然说的，让小菲和淮北过来，还好小菲现在能回家了。他俩算是小然的家长，两家正式订婚，一起吃个饭。部队的纪律，必须得遵守，你们回去办结婚手续，到时候再请领导和战友们喝个喜酒，这事就圆满了。”
“该买的东西还是要买的”，叶阿姨很坚持，她对程扬说，“假期还有好多天，你们俩去趟百货大楼，需要买什么我给你列个单子，你去给小然买。”程扬点头答应。
程汉生也说，“我给淮北打个电话，让他们两口子过来，当面商量下结婚的事。”
这些事都谈妥，程汉生让薛然跟他到书房去，告诉她登报发声明的事情。
薛然刚刚还沉浸在“居然就要结婚了”的情绪中，听了程汉生的话，就像兜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中——爸爸妈妈身陷囹圄，哥哥姐姐都被迫停止了工作，自己却在这里为了结婚的事，竟然有一丝雀跃，真是太差劲了。还要发一个这么残酷的声明，做一个绝情的子女，然后逃离这里。可是不这么做，又该怎么办？这种自责感和无力感像一块块石头堆叠在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程汉生叹息，“小然，你爸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自己，这不是你们姊妹的错，你就当听你爸的话，完成他交给的任务吧。”
薛然只能缓缓点头。她从书房出来，程扬在外面等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她想说点什么，但又开不了口，垂下眼眸默默地往楼上去了。程扬站在楼梯口，并没有跟上去。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叶阿姨发话了。她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要买的东西，递给薛然。
“小然你看看，我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地想，总怕漏了什么，今天你俩就去百货大楼，先买这些，回头我再想想，缺什么后面再去买，工业券和各种票我都准备好了。”
薛然看被面、枕套、脸盆、毛巾什么的居然都写上去，有点无奈地对叶阿姨说，“阿姨，真不用，买这么多东西也带不走，太浪费了。不用买了，我不缺东西用。”
程扬从她手里拿过来看，“妈，您这是要搬家？我们哪儿拿得了这么多东西。这些到了部队再买都行。”
“哪儿多了！结婚都得准备这些！我已经精简了不少了”，叶阿姨夺过去，自己又看一遍，“要不这样，有几样必须买的，手表、收音机、床单、被面，还有做衣服的布料，行了吧？”
薛然为难地看看程扬，程扬突然问她，“你的户口和粮食关系是不是都在学校？得去学校把这些关系调出来带走。”
薛然这才想到已经很久没去学校了，把这些都抛到了脑后，“是放在学校了，要么今天去学校问一下，看怎么办手续。”
程扬点头，叶阿姨气馁地看着他俩，今天看来是买不成了，“行吧，这事儿要紧。”
程扬和薛然查好公交路线，倒了两次车才到了学校。本来已经开学了，学校到处红旗招展，大喇叭里高亢地播放着最高指示，校园里人头攒动，有人挤在宣传布告栏那里大声地念着大字报，有人在举着旗子高喊着什么，还有人背着行李结伴往外走。
大喇叭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换成了斗志昂扬的歌曲，把薛然吓了一跳，贴到程扬胳膊上，程扬知道她从上了公交车就惴惴不安，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臂。薛然恍惚地看他，程扬拍拍她后背，“没事，别怕，你们系怎么走？”
薛然指了个方向，程扬握着她的小臂往那里走。
“薛然！”一个短头发戴眼镜的姑娘迎面走过来，“你怎么一直都没来学校？好几个人找你呢。”
是她的同学刘爱华，薛然稍稍放松了些，迎着她走过去，“我……家里有点事，学校开学了吗？”程扬落在后面，让她们去说话。
“开学倒是开学了，就是不怎么上课了”，刘爱华是个很爽快的人，语速很快，“专业课都停了，都是政治学习”，她突然压低声音说，“不少老师被关起来了，说要先审查背景再决定让不让教课。你知道吗，方教授自杀了。”
薛然脸色苍白，回头看了看程扬，程扬快步跟上来。
“这是……？”刘爱华看到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走到薛然身边，很好奇，她刚才就看到他们走在一起。
“这是……”薛然迟疑了一下，“是我男朋友。”
刘爱华惊讶不已，“你这速度够快的，一个暑假就变了，我还以为你不想交男朋友呢！”说着朝程扬伸出手，大方地说，“你好，同志！我是薛然的同学，我叫刘爱华，很高兴认识你。”
程扬也伸出手握了一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程扬，是薛然的男朋友。”
刘爱华以一种很明显的欣赏的眼光打量程扬，转头对薛然说，“不错啊，比咱们学校那些追你的男生强多了！”说完还朝程扬笑了一下，程扬也笑了一下。
薛然一下子觉得很尴尬，赶忙说，“爱华，我想迁户口，现在系里哪个老师能帮忙办一下这事？”
“你迁户口干什么？不上学了？”
“对，我来办休学。”
刘爱华惊讶，转而有些了然，她听到了一些传言，说薛然的爸爸被调查了、所以她才不敢来学校之类的，看来是真的。她有点同情薛然，但她眼里明显的怜悯却让薛然感觉被一根刺扎了似的。
“你去找姜老师吧”，刘爱华放低声音，“姜老师人挺好的，也就他还在帮系里的老师和同学办点事。”
薛然谢过她，和程扬往系所在的教学楼去，刘爱华在原地喊了一声，“程扬，很高兴认识你！薛然人不错的。”
程扬笑着朝她扬了下手，低头看薛然说，“你这同学不错，很直爽。”其实程扬想说，很泼辣，比部队的女兵还泼辣，他接着问道，“你刚才怎么了？她跟你说什么？”
“她说，我们系的一个教授自杀了。”薛然幽幽地说，程扬的面色也冷了下来。
教学楼里人不多，似乎大多数人都在校园里游荡，反而教室和办公室里没什么人。薛然很快找到了系办公室。
姜老师看到她，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推了推黑框眼镜，“薛然，你还知道来学校啊？”
“姜老师”，薛然诚恳认错，“我不是故意不来学校的，我家里出了点事……”她害怕解释原因，没有接着说下去，转而很快说道，“姜老师，我来是想办休学，然后把户口和粮食关系迁走。”
姜老师也听说了一些她家的事，叹了口气，“行，反正现在也不上课了，咱们系好几个学生都去串连了。”这段时间，他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事，脾气都磨没了。
姜老师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把这几张表填一填，签上名字。”
薛然拿起笔，直接在办公桌上填写，表上还有些地方需要程扬填写，她就指给他看，程扬迅速地写上。
姜老师看程扬一言不发，问道，“你是她哥啊？就这么看着妹妹休学，也不管管。”
程扬还没来得及说话，薛然就抢着回答，“姜老师，他是我男朋友，休学的事和他没关系。”
姜老师很意外，看了看他俩，问薛然，“你是不是要结婚去？”
薛然一阵哑然，好半天才点点头，然后把填好的表格递给姜老师。
“行，后天你再来一趟，来拿介绍信。”姜老师又坐回到办公桌后面，仔细看那几张刚填好的表格，黑框眼镜遮住了眉眼，看不清楚神情。
“谢谢姜老师，那我先走了。”
“唉，去吧。”姜老师一个人走到窗户边，看着闹哄哄的校园，小声嘀咕，“平常没事儿多看看书。”
出了门，程扬抬头看了下系办的牌子——地球物理系办公室。
走在校园里，一**人群跑着、大声争论着，经过他们的时候，都若有似无地看一眼，薛然明显感觉到程扬在她身边撑起了一个安全屏障。
“没想到这么顺利”，薛然仰头对程扬说，“我还以为会很麻烦。”
“部队那里还会审核，等我们过去，还得办不少手续。”程扬回答，他想到刚才系办的牌子，问道，“地球物理，都学些什么？”
“地质力学、地磁学、地震学，我们刚学了一些基础理论，后面会学勘探、岩石物理学……”薛然边想边说，忽然发现，以后不会再来上学了。
“走的时候，你把这些书都带上。”程扬认真地看着她，薛然心里一动，眼睛明亮地冲他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薛然提议去她家看看，程扬才想起来昨天答应过要修一下门。
尽管昨天薛然和程敏已经简单收拾过了，屋子里的家具物品残破不堪的样子，还是超出了程扬的预料。
“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能带走的”，薛然把挎包放在门口的凳子上。
“好，我来修一下门。”程扬卷起袖子，开始干活儿。
过了一会儿，他去卧室里找薛然，看到她在看相册。薛然听见脚步声，抬头勉强笑了一下，“还好这个东西没人要。”她从里面抽出一张薛家一家人的合影，装进衣服口袋里。
程扬沉吟了一下，说道，“小然，没有趁手的工具，门不太好修，我回家找几样工具再来，你先跟我一起回去吧。”
“没事儿，程扬哥，你去找吧，我在这儿等着你。我再整理一下书，挑几本带走。”薛然床边有个纸箱，是她从床底下拉出来的，她准备仔细翻一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程扬想，两家距离不远，他快去快回，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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