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草帽

临近午时,日头已有些灼人。姜鹤羽头戴草帽,站在医帐外的树荫下,对着手里的录册,挨着核对送到每个队伍的药物品类数量。

遇到不合适的地方,她抬手指了指:“给这个州多加半车止血丸,他们这回是前锋。”

韩希文风风火火掀帘闯进江离的营帐,带起的风卷得桌案上书页翻飞。入目就见江离斜靠在铺着软垫的胡床上,面朝窗棂,窗外是忙忙碌碌搬运药物的士兵。

他身前拥着只小巧的泥炉,陶壶中的茶水正咕嘟咕嘟沸腾,水汽顺着壶嘴冒出,朦胧了他白皙的侧脸。

“你还有闲心煮茶!”

韩希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步流星走过去,“啪”地将一纸明黄封皮的任命书甩在茶案上,“殿下刚发的密令,让你今后专门负责对西域各国的谈判交涉!”

“知道了。”

江离眼皮都没抬,指尖捻起那任命书扫了眼,随手放到一旁的木盒里,腾出一只手朝对面的空位示意,“坐下喝一盏?今年新采的雨前茶。”

“喝喝喝!就知道喝!”

韩希文一屁股坐下,端起江离递来的茶盏重重墩在桌上,阴阳怪气道:“这下江大人可算能大展身手了,精通的那十八般蕃语,总算是没白费功夫。”

“嗯,正好派上用场。”江离慢悠悠搅动茶筅,茶汤上逐渐泛起细密的泡沫。

“嗯?你在嗯什么啊!”韩希文彻底抓狂,“现在我们正压着吐蕃打,势头正好,谈什么判?交什么涉?这明摆着是让你靠边站,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看不明白?”

江离点茶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他,淡声道:“希文,昨日之事,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韩希文一噎,想起昨日帐内近乎决裂的争执,顿时没了脾气,闷头又喝了盏茶:“我就不明白,你这又是何必?你不是一向能说会道,为何非得往殿下心里扎刺?”

“我和阿羽都留在殿下身边,太扎眼了。”江离垂眸,一笔一划地在茶面上绘出几根青竹,好像帐外风雨飘摇,都不如他手中这一盏茶重要。

大家都心知肚明,因着从前的情谊和那一次救命之恩,赵恒天然会更信任、也更倚重江离。然而再信任,他也毕竟出自天家,试问有哪个上位者,能坦然接受属臣明晃晃的算计而心无芥蒂?因而,即便明白江离是故意将话挑明,赵恒也难以避免地朝着江离想要的方向一去不返,此之谓阳谋。

韩希文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你真是脑子进水了!”

“值得吗?真就那么爱?”

“若没有她,我甚至不会出现在这里。”江离抬眼瞥他,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只从不离身的银臂钏上,“世子若是想不明白,手上这臂钏留着做什么?难道被人传有断袖癖好,很舒服?”

“与你何干!”

韩希文脸倏地红了,拉下衣袖就把手臂往身后藏,抓起茶盏挡住脸,只剩耳根露在外面发烫,再也不说话,只闷头喝茶。

过了会儿,他偷偷抬眼,见江离又转向了窗户,面色虽依然平静,可眉眼却罕见地冷厉起来。

韩希文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树荫下,姜鹤羽正跟一个少年说话。那少年弯腰站在她面前,眉眼温和,连说话时都挂着温柔的笑意。

不是剑州医药司的典药赖安又是谁?

韩希文跟着看了会儿,放下茶盏,缓缓道:“你想杀他。”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疑问,是十足的肯定。

江离没应声,只是伸手“刷”地拉上了窗幔,将外面的景象彻底挡在视线外,像是眼不见就能心不烦。

韩希文挑了挑眉,眼中多了几分玩味,身子往前凑了凑:“既然这么碍眼,怎么不动手?以你的本事,想让他‘意外’消失,还不容易?”

“我找不到万全之策,能永远不被阿羽发现。”江离靠回软枕上,缓缓阖上眼,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她太聪明了。”

“也是。”韩希文点点头,“你若不是瞻前顾后,怕她不高兴,当年他一介白身到乱成一锅粥的剑州去,就够死个百十回了。不过——”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有意拖长了语调,“我倒好奇,鹤羽竟也会怀疑你?我还以为,你在她心里,是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浊世佳公子呢。”

江离睁开眼,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没说话,却也没否认。

“她都知道。”过了会儿,江离才开口,声音很轻,“阿羽看着冷淡,心却最软。只要我不碰她的底线,不伤害无辜,不违背道义,她从来不会在意我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只会认为是我从前受苦太多。”

“啧啧啧。”韩希文摸着下巴称奇,兀自看了会儿江离时不时瞟一眼遮住的窗、压抑又烦躁的模样,总算忍不住大发慈悲,要好好疏导疏导他这个一根筋的老友,“鹤羽身边朝夕相处的男人不少,你不防我,不防殿下,连彭青梧那种曾经明着对她示好的你都不当回事,偏偏防赖安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草根小子 ——为什么?”

江离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艰涩:“他和我太像了。”

“像?”韩希文嗤笑一声,“是像,眉眼像,气质像,说话的调子像,连对鹤羽的那股子小心翼翼都像,我看他就是故意学你的。可你也不至于吧?你还没死呢,轮得到他来替你?”

他往前探了探身,眼神里带着点促狭,“你怕的不是他像你,是怕鹤羽会把对你的心思,转移到他身上,对不对?

“谢安,你就是感受到了鹤羽对你的爱,所以才慌了,若是她不爱你,你只会想着怎么上位,只会去跟人斗得像乌眼鸡一样。”

江离丝毫不在意他口中的嘲讽,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你说,她爱我?”

“这还用我说?还需要向我确定?”韩希文翻了个白眼,“谢安,罔你机关算尽,怎么情之一字,就是堪不明呢?”

江离沉默了,目光落在窗幔上,像是透过那层屏障,看到了这漫长难眠的几个时辰之前。

前一夜。

姜鹤羽趴在男人的背上,手臂圈着他的脖子,把冰凉的手塞进他衣领里取暖。

“今日真是累糊涂了。”她的声音带着点鼻音,贴在他耳边轻轻晃,“方才赖安来送新方子,我抬头第一眼,竟把他认成你了。他一转过身,当真是把我吓一跳。”

江离背着她往营帐走,脚步放得极慢:“帐里炖了鸡汤,你想吃汤饼,还是馄饨?”

“都不要。”姜鹤羽打了个呵欠,头靠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我就想睡觉。”

“那汤煨着,明日给你做早食,好不好?”

“好啊。”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江离又问:“阿羽喜欢他吗?”

“谁?赖安?”姜鹤羽半睁开眼。

“嗯。”

“唔……他是个好苗子,心思细,学东西快。等后面局势稳定下来,我想慢慢把书院的一部分事务交给他,再交一部分给阿妧。陈硕,还是老样子,只会憨吃,没太上道……”

江离听她慢吞吞说完,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那阿羽喜欢他吗?”

背上没了声音。

江离脚步顿了顿,又轻声问:“那阿羽喜欢我吗?”

只有均匀的呼吸声贴在他耳边,江离转过头去,才知她原是睡着了。

他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又替她把风帽的带子系紧。

姜鹤羽像是被惊动了,迷迷糊糊地贴着他的颈窝蹭了蹭,小声咕哝:“江离,你香香的……”

江离失笑。

他总觉得,姜鹤羽一定在他身上系了根看不见的绳索,不然为何每当他被那些情绪逼得快要失控的时候,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拉回来。

帐内的茶还在煮着,水汽氤氲。韩希文看着江离脸上逐渐柔和下来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

真是个自寻烦恼的蠢小子。

.

日头斜斜晒在营帐前的空地上,姜鹤羽手里捏着又一次解读完的条令册,送走各州的前来学习的文官,视线越过往来忙碌的士兵,落在远处那棵远离人群的老槐树下。

江离窝在藤椅里,膝上摊着篾条,手指灵活地翻飞,阳光透过叶间的隙落在他发顶。

先前那些东宫旧部的小动作,她不是没察觉,只是官场毕竟与手术台不同,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从前递上来的文书总夹着些隐晦的刁难,推行各种军中改革之策时更是处处受阻,可这几日,文书批复得异常顺畅,连最抠细节的那几位都没再挑刺。她甚至还撞见过张公的门生和刘公的侄子在帐外争得脸红脖子粗,险些动手。

曾经深处朝堂政治漩涡的人,对权力的更迭最是敏感。一直备受倚重的江离,竟不知为何失去了殿下的看重,被打发去处理对外的杂事,远离了核心圈。一群人多方打听,也没探出个所以然。但是不管怎样,如今殿下身边空出如此重要的一个位置,他们定然是要争上一争。爬上一个空缺的位置,终究要比把姜鹤羽斗下来容易得多。

她走过去,没等开口,江离就先一步抬起头,手里拿着刚编好的草帽,青翠鲜绿,边缘还缀着晒干的兰花。

他起身替她戴上,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笑道:“好看,正好,把原来那顶晒褪色的换了。”

草帽的阴凉遮住了阳光,姜鹤羽顺势往他怀里靠,胳膊轻轻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窝。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淡的竹香,她轻声道:“江离,他们都在争你的东西。”

她不是不明白他做了什么。正是因为明白,才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江离的手轻轻顺着她的脊背,语气温柔:“案牍堆得比人高,日日跟那些听不进道理的人周旋,早就乏了。正好让我好好歇歇,好吗?”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姜鹤羽抬起头,眸光中带着一股柔和又坚定的光芒,“既然你坚持,那我定然也会尽力做到最好。”

江离轻笑一声,懒洋洋地往她身上靠:“那我往后又要吃软饭了,阿羽。”

“我养你。”

“只养我?”

“嗯,”她笑着贴了贴他的唇,“只养你。”

江离失笑,凑上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声音带着点笑意:“好,那我就赖着阿羽了。”

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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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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