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的盛夏燥热难耐,连风都少得可怜,偶尔吹起几缕,还得注意着莫让沙子迷了眼。曾经在长安穿锦着缎的文士们,如今也都入乡随俗,把防沙面巾拉到下颌,只露双眼睛在外头。
“这种天儿还要熬药,真是遭罪。”炉子旁的青年抬手抹了把汗,也顾不上斯文,干脆把袖摆捋到胳膊肘,露出结实不少的小臂。
树荫下纳凉的刘书生摘下璞头,扇得布料哗啦作响,打趣道:“谁让你夜里贪凉打地铺?这下好了,大夏天染风寒,纯属自找。”
“阿嚏!”何书生猛地打了个喷嚏,揉着发红的鼻子小声抱怨,“谁知这鬼地方白日这么热,夜里又那么冷。”说罢,他又憨憨笑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医队的药就是管用,我就服了一次,头也不疼了鼻也不堵了。这要是换了长安那些老大夫,我起码得躺上两三日不可。”
“可不是。”刘书生点点头,有些羡慕,“仁和书院出来的人,不管是学医还是做事,都透着股不服输的钻研劲儿。要不是仁和书院不教科考的东西,我都想进去念两年。”
何书生嗤笑一声:“你想去人家还不收呢!我听医队的人说,姜司药给他们定的考核门槛可不低。”
“也就随口说说罢了。”刘书生摸摸鼻子,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张公如何了?”
“还能如何?躺着呢。”
自从刘公与张公分道扬镳以来,二人手下的学生后辈也俨然分作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尤其是江离被派走后,更是明争暗斗,几乎水火不容。何书生得亏是天生一张笑脸,与谁都能说上两句,这才消息灵通些。
他面露不满:“原本姜司药愿意给他医治中风都是看在了殿下的面子上,他嘴歪眼斜连话都说不利索,还非作得很。为了不落人口实,江司马还特地从别的州请了两位老军医来当见证,药方子都是三人一起敲定的。结果呢?人家倒好,根本不领情!我看,他是好不起来了。”
“哦?这后面还有门道?我怎么没听过?”刘书生凑了过来,眼里满是好奇。
“这事没几人知道。我与那巡逻的小将祖籍都是全州的,能聊到一处去,这才听到点信儿。你是刘公的侄儿,他们肯定瞒得更紧了。”何书生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听我那同乡说,张公帐里每天夜里都端进去一碗热药,转天早上又原封不动端出来,尽数倒进阴沟里了。”
刘书生皱眉:“他不愿喝就明说,何必糟蹋药材?浪费姜大人一片苦心不说,光里面的野山参就值不少银钱了,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他这不是添乱吗?”
“哼,那么多人帮着说项,他还不是怕落人话柄?更何况殿下又这么重视,又是筵医又是买药,他面上多风光!”何书生撇撇嘴,“他不喝便罢了,可心里又拧巴着,觉得姜大人治不好他,转头就偷偷找了个游方郎中,用了些乱七八糟的土方子。你瞧他现在,瘫在帐里连翻身都得靠人,这不就是自找的?”
“你这张嘴也太损了,积点德吧!”刘书生推了他一把,“再怎么说也是老前辈。”
“我就是看不惯他倚老卖老,只后悔那日没跟着刘公一起撕下他的脸皮,如今背后骂他几句又如何?”何书生梗着脖子,“再说,我就不信你不恨他。”他伸手戳了戳刘书生眼角的疤,“你看他学生给你打得,险些就盲了,真是用心险恶。”
刘书生垂下头,抿抿唇,也没了兴致再替张公说话。
远处背阴的山坡。小九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放进中年男人的掌心:“东西处理干净,换个富庶的地方过日子,往后别再回这边了。”
“诶,好!多谢军爷!”中年男人忙不迭应声,点头哈腰地将人送走,手里紧紧攥着荷包,掂量了两下,飞快找了个背风的土坡,一把火将幡子和药箱烧成灰烬,美滋滋地转身就往码头方向快步走去。
另一边,都尉军帐中,赵恒正对着一张西南舆图出神,案上堆着厚厚的军报。韩希文掀帘进来,将一本账册拍在桌上:“殿下,各州的粮草已经清点完毕,朝廷发的军粮应当再过几日就能到。医药司那边,鹤羽说整个联军的伤药,至少够我们支撑到秋收。”
“辛苦希文了。”赵恒皱眉圈了圈舆图上的安西地区,“蒋都尉从前线传来消息,吐蕃军靠近南边的几个队伍近来动作迟缓,像是被什么牵制住了。”
“这个我知道。”韩希文挑眉,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子安说找到了牵制吐蕃的关键,兴许与南边的吐蕃王庭有关,具体的情况还在探。”
赵恒动作一顿,缓缓拿过信,目光触及熟悉的字迹,几乎气笑了:“他如今是连信都不愿给我写了?”
韩希文偷偷翻了个白眼,无语道:“我的殿下,是您亲口说的,让他往后有事按流程汇报,不用直接找您。那按流程办事,不就该交到臣手上吗?”
“我……”赵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把将信扔在桌上,“那他就不知道变通一下?心眼子一箩筐,现在又来装老实人了?”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韩希文一个头两个大,连忙从桌上的账册里翻出夹带的一张厚牛皮纸,“殿下,这是鹤羽根据从西南各地仁和书院的学生那里收集到的信息,绘制的水文图,连哪处泉眼冬日不冻都标得清清楚楚,还有各地的风土人情、部族分布,比我们现在用的舆图详细多了。”
赵恒凑过去一看,只见图纸上密密麻麻写着注解,边角还标注着“此处多瘴气”“此处药草种类繁多”等字样。他如获至宝,面上顿时挂满了笑:“鹤羽这书院真是藏龙卧虎,不光能治病,还能当探子用!”
自从跟江离闹了矛盾,如今他是连“嫂嫂”也不愿喊了,似乎这样就能将姜鹤羽与江离切割开来。韩希文摇摇头,对这位殿下的幼稚行为感到无可奈何。他往胡椅上一躺,伸了个懒腰,意有所指道:“这就是鹤羽的本事。殿下,有这么个人才,可得好好护着,别让她受了委屈。”
赵恒面色一僵,意识到他是在说张公一事。作为曾经的太子,面对手下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下意识地就用上了那套和稀泥的制衡之术,毕竟都是为他做事,当然人才越多越好。可他忘了,若是对贡献不同的人却一碗水端平,只会寒了真正做事之人的心。
他看着手里细致的水文图,想起姜鹤羽这些年的操劳,想起身体康健不少、笑容也越来越多的妻子,想起姜鹤羽因谶言一事而无法生育的遗憾,心里的愧疚愈发浓重。
赵恒叹了一声:“她的仁和书院不光教医术,还教算术体术、风土人文,如今这些学生遍布西南各州,我们的情报网和后勤线,他们贡献颇多。蒋都尉……和江离在前线能安心作战,希文你能顺利调运物资,都有鹤羽的功劳。”
韩希文勾唇笑了笑:“殿下能记得这些,是臣等之幸。”
与此同时,前线的临时营帐内,江离正与一名身着吐蕃服饰的男子对坐。
男子肤色黝黑,天生一头蓬松卷发,正是这些年在吐蕃王庭赞普之争中脱颖而出的前赞普私生子,度松。
“江大人,”度松眼神锐利地审视对面的青年,“我已整合南边的十二部族,只要大夏愿意与我们通商,我便率部袭扰北边那些人的粮仓,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江离端起茶盏,指尖轻轻敲击杯壁:“度松首领,恕我直言,你如今距赞普之位仅有一步之遥,不仅不想夺回失地,还要将北边的地盘拱手让与大夏。如此违反常理之事,我如何相信你?”
度松垂下眼,转了转护腕:“既然江大人是个明白人,那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身体不好,跟王庭那几个狗崽子斗这几年已然是极限,没法再跟大夏耗下去。”
江离挑了挑眉,笑道:“度松首领说出这话,就不怕我趁火打劫?”
此话一出,一直站在度松身后的少年神色一凛,猛地拔出长刀。候在江离身侧的侍卫也瞬间抽刀,与他对峙,帐内的氛围一时紧张起来。
“好了,收起来。”度松抬手制止了少年,目光直直看向江离,“你不会这样做。我一死,南边顷刻间又会陷入一片混乱。大夏现在还没本事吞下一整个吐蕃,一个安稳的边境,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首领言之有理。”江离并未在意他言语间的冒犯,长指微曲,点在茶案上,“可首领能号令半个吐蕃,而我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司马,这第一步,恐怕还得首领先迈。”
“这你放心。”度松应得很干脆,“人马我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一句话。”
“既然首领如此有诚意,那我也可承诺,”江离取出一份文书,展开放在桌上,“待大夏收复安西,我可为你争取到蜀地五州的通商口岸,减免三成关税。”
度松看着文书上的条款和印章,心里清楚,江离这是早有准备,就等着他先松口。他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将文书推了回去:“不必了,我信江大人。”
说罢,他起身,带着随从准备离开。江离压下心中的疑惑,起身相送。
帐外,度松翻身上马,正欲扬鞭,突然回头看一了眼江离,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姜鹤羽的男人,果然不错。”
江离微怔,随即笑了笑:“首领谬赞。”
这回轮到度松愣住了,他俯身看着江离,眼里满是疑惑:“你不问我跟姜鹤羽是什么关系?”
江离道:“阿羽的友人遍布天下,我不必每一个都知晓。”
度松嚼着“友人”两个字,忽然朗声一笑,轻踢马腹:“走了,再会!”
两人两马扬起尘土,逐渐消失在天际。
狂奔数十里,眼看即将到达自家驻地,度松突然面色一白,用力拉紧缰绳,身体晃了晃,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随从连忙冲上前,将他搀到路边的草地上,从行囊里掏出麻绳,紧紧捆住他的手脚。
看着自家主子浑身发抖,额头上满是冷汗,随从忍不住哽咽:“主子,要不,我们就去见见姜大人吧,她那么厉害,肯定有法子的。”
“闭嘴!这样就能戒!”度松闭上眼,牙齿咬得咯咯响,额角青筋暴起,“我不可能见她,以后不许再提了!”
“是……”随从不敢再劝,只能蹲在一旁,看着他在地上挣扎,林子里只剩下压抑的喘粗气声和随从强忍的哽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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