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区后街那块危房外拉起了警戒线,里面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俩人从外边远远路过时只能看见老旧的建筑相互挨着头耷拉成一团,周围充斥着建筑工地特有的那种石灰味道,再深处一点就太阴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小雨,水汽潮湿着卷起泥灰上发了霉的空气,警戒线后边黑洞洞的,拉像是一张将要吞没什么的巨口。
故地重游,单鸾没什么太多感觉,只觉得稀奇,这么些年过去,这堆危房竟也没给拆干净了。
她们俩人找了一区附近的派出所问了问,一区这一块人口密集,多是些见不得光的身份,其中不乏无业游民和到处乱窜的流浪汉,没有距离感的皮囊们彼此摩肩接着踵互相靠在一起黏腻汗渍,**爆发的时候这种病原聚集地直接一个传染俩,出现了不少病亡。中国人到底讲究人死为大,事死如事生。哪怕活着的时候真是一团垃圾,死到了没牵没挂一团垃圾也只剩下了一团干净,不认识的人啧啧两声可怜,认识的那点儿血缘牵涉仿佛跟着同样夜色里相似的一场雨从地里长出来似的,也不觉得妨碍了也不嫌弃拖累了,可怜兮兮地跑来收拾他们最后一程。
疫情一过,这一年陆陆续续总有沾亲带故的人跑这里来寻亲拾骨,派出所熟门熟路地给俩人开了证明,指路了一区附近的殡仪馆。
无人认领的骨灰整齐列队、安安静静地呆在殡仪馆无人涉足的角落里。无主的骨灰太多,殡仪馆没有统一制式的盒子,各式各样掉了漆的漆皮破铜烂铁前边挂着一串陌生的编号,乍一眼望去眼睛只会被数字的海洋淹没。
这就是人一生最后的归属。
无论生前何等荣辱,任由你美艳皮囊、臭肉酒袋,到最后被一阵好风吹散了躯壳,只有一生都挂在了一面偏僻的墙上。
单鸾看着工作人员取下那个贴着陌生编号小盒,郑重交到她手里。那是一个绿色的漆皮铁盒,工作人员保管得很干净,但到底过了岁月,显得有些尘埃的老旧味道。老式铁盒轻得几乎没什么分量,单鸾握在手里,好像只握住了一团空气,她用很少很少的一笔管理费就带走了这个曾经名为‘单悦’的人,工作人员好心,拿了一个袋子问她们要不要。
单鸾和童光手拉手离开了那个地方,走出了大门口才醒过来似的回头看了一眼陌生的殡仪馆,一辆灰扑扑的面包车和她们迎面而过直直往后边过去,单鸾耳朵灵,不小心听到车厢里面载着一车压抑的哭声,她赶紧抓着童光走了,恍恍惚惚的,只觉得自己几乎像在做一个梦。
单鸾仔细想想,发现自己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单悦具体长什么样子了,李小婷说她很美,她也有单悦应该是‘非常美丽’的印象。周围的人默认她的美貌,但凡见过单悦的人,无一不惊叹于她的漂亮容貌。单鸾只能清晰地记得这一点,记得她是‘美丽’的。可那样漂亮的容貌是什么样的鼻子、什么样的眼睛?她那锋利的红唇,是怎么样开合,吐露怎么样轻薄的话语?她喜欢什么颜色妆面,嗓子里拉长的声音是锐利是沙哑,还是腌渍了过期蜜糖的甜腻?
小时候的单鸾害怕她,长大后的单鸾畏惧过去,于是她不去细想,不去回忆,她想一直一直地往前走,要把不堪的过去抛下在很远很远的脑后,要单悦那仇恨的眼睛不再如影随形地盯着她,要一直走才能走出那个好像一辈子不曾天亮的一区后街。
她刻意不去想、尽力避免提及、等到她长出了一丁点的血肉,终于有勇气逼着自己回过头去看看的时候,单鸾才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已经全忘了。
那个占据了她人生一大片、像是一摊黏糊糊缠着她的沼泽的单悦,在她脑子里最清晰的模样,竟然只剩下提在她右手上几块钱的红色塑料袋。
她那不值一提的阴影和痛苦,竟然只值几块钱。
“单鸾?”单鸾安静了一路,从派出所到殡仪馆,童光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生怕她会一时受不了情绪崩溃。她在晚上听了一点点断断续续的回忆,连单鸾自己都想不明白,说出来更是有些找不着北的前因后果,可童光竟从破碎的描述中有些听懂了。她隐约听懂了那些破碎的碎片是怎样地混乱,又是怎样零散着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单鸾。
童光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能全程紧紧地握住单鸾的手,但单鸾平静得就像一个不知从哪里赶来的好心的亲戚,礼貌、有序,全然不像她右手提着的是她的母亲。俩人刚走过殡仪馆对面的马路单鸾就停下了脚步,童光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可能单鸾也不知道,她刚想问,看到身旁的人呆呆地睁大着眼睛,没有一点点征兆,泪水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
她可能就是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童光手忙脚乱地握住了她的脸,泪水湿漉漉地从她的指缝里流下去。
单鸾好像被童光这个动作叫醒似的,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盯着她,里面全是不作伪的担忧。辗转时间过去,好似经历了很多。故事和传说里的主人公想要得到什么渴求的东西总要献上自己最珍贵的珍宝作为交换。“伟大的神明啊,请你眷顾我,我愿奉上我最珍贵的宝物,换得您的庇佑。”
她不知道付出了什么,终于换得了盯着她的双眼不再藏在不见天日的荫蔽下。
单鸾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我本来还说......如果管理费太贵了就假装认错人了。”
她从离开大林的那一刻起就和大林这一头断了联系,她一个身无长物的小孩,除了几本李小婷给她的课本,她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离开大林的那天穿的还是李小婷自己手动改成裙子的长衬衫。只要她自己不去打听,大林对她而言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地方。
也许她曾经和单悦以一条脐带的形式最紧密地相连,那条脐带一圈一圈地绕过她的脖颈,随着单悦的走动和离开,缠在她脖子上的绞索只会越来越紧。那条脐带脱落的时候,单鸾只觉得解脱。所以她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那种故事里的‘隐约的心头一跳,隐有所觉’,那种宿命一样的高贵预兆,对她们俩这浅薄的母女缘分而言,着实有些太奢侈了。
当她知道单悦死讯时,单悦已经安安静静地摆放在殡仪馆的墙上,再没有什么最后一面的遗憾。
——尽管她也不需要。
李小婷出差大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个消息,急匆匆赶回来了脑子反而清醒了。她没有咋咋呼呼地去打扰单鸾,只是等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才把人叫道数学组的办公室,那时什么人也没有,李小婷说完看着单鸾,单鸾听到了,只是‘哦’了一声。
李小婷问:“你要回去吗?”
单鸾说:“今晚还要去打工。”
李小婷叹了一口气,点头让她走了。
但是单鸾跟徐老板请了一天的假,那天晚上也没到小卖部去,直到很晚了,她舍友起夜的时候还看到单鸾在门外打着灯好似还在看书。舍友早已习惯了单鸾的作风,还是好心劝到:“小鸾,好晚了,明天再看吧。”
外面传来单鸾闷闷的应声:“嗯。”
她好像卸去了力气,只能就着童光捧着她的手把人的精神稍稍扶正,单鸾靠在童光的手掌心里,童光的手暖呼呼的,在大冬天的寒意中,掌心的余温一阵一阵温暖着她的脸颊。她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她躲着跑着,拼尽全力,结果往事烟消云散,纠缠着她的梦魇说不好也一并离开了,她追逐着的,执着着的,又剩下什么呢?本该觉得轻松的,可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是什么呢?
她把头靠在童光的肩膀上,这个情形着实怪异,她手上还提着母亲的骨灰,哭的不知道是自己还是什么,可童光抱着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这样就行了,这样就行了。”
等她缓过来了,收拾好了,童光才问她:“这个......”她指着单鸾手上的塑料袋:“你要怎么处理呢?带回普宁?”
单鸾摇摇头:“埋了。”
人说相由心生,单悦的气质很却特别。后来有一部电影提到过一种说法,说男人把女人分为四类,分别是初恋型、母亲型、妖女型、和□□,单悦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她的眉眼浓艳,颜色鲜明,容貌偏向妩媚,但因为颜色很重,显得黑色的眼睛特别干净,干净到她不做任何表情时,脸上总带着一种对众生平等的厌恶。以至于她安静下来的时候,身上莫名会带有一种近乎于想象中的母亲似的慈悲。她有初恋般的清纯,母亲似的慈爱,和吸引性的容颜,任何不认识单悦的人第一眼看到单悦,无一不为她所蛊惑。如果过路人真被她所蛊惑,那么很快,单悦会身体力行地告诉来人剩下的那一型隐藏在哪里。
可能单悦大概也不是什么天生的贱人,她有一身这么优越的皮囊,无论走到哪处都应该能得到优待,按理来说这应该是十分顺风顺水的一生。不过十分可惜,直到单鸾出生时,她接触过的所有认识单悦的人,对单悦只剩下唯一一种统一的印象。
——只除了一个,她喊作张老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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