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被引到亭内小坐,服侍李弥的丫鬟连忙捧茶果,生炭盆。没一会儿,就有婆子送了一大块鲜鹿肉来。
现在入了冬,亭外十数株红梅开得正盛,艳丽如胭脂一般,在厅内都闻得到一股寒香。众人见李妙弦进了屋子许久不出来,想来是在劝李弥,众人便准备先生火烤肉。
丫鬟婆子们拿了铁炉、炭火、铁叉、小银刀来,横竖不让几人插手。
“这样还有什么趣,今日你们谁都不许动手,把刀给我拿来。”李妙贞抬手让丫鬟们到旁边玩去,自己拿了刀就往肉上比划。
李妙柔拦道:“仔细割了手!”李妙贞摆摆手,并不听姐姐的话,拿起小刀割起肉来。
索祈春见李妙贞认真,鼓起掌来:“六姨好刀法,我瞧着比关老爷还强些!”
众人被索祈春的浮夸逗笑,操刀割肉这事就被李妙贞包了。
“几位长辈和先生就只管等着吃,烤肉烟熏火燎的,还是我这个粗人来。”索祈春不放过在柳雨霏面前表现的任何机会,卖乖道:“雨霏,想吃哪块儿我先给你烤。”
三位小姐明白索祈春的心思,笑而不语,她们都乐意两人成就一段姻缘。
李弥在房内梳洗,听着门外的欢声笑语,心里不是滋味。
李妙弦见李弥垂眸,眉头紧蹙,是她编辫子的手劲儿太大了么?
“弥哥哥,我把你扯疼了吧,要不我让柔姐姐来给你编。”
李弥摇摇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这些日子他闭门不出,除了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苦闷,更多的是怕见人。外人对自己的同情惋惜、落井下石,奚落讽刺,他都能想到。
他李弥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更不允许任何人看轻自己。
他的骄傲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弥哥哥我梳好了,你看看怎么样。”
李弥看着镜中的自己,整了整衣襟。
今天有人上门来看自己的笑话,自己不去,岂不是真让他们看轻了。
抖了抖衣衫,李弥挺直腰背,推开房门,看着正在说笑的唐颂、徐图,刚跨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
李弥苦笑,他们怎么会不看轻自己呢。
最崇敬的三叔对两人才识的欣赏青睐远超过自己,若自己不是李家子弟,三叔那样的才子根本不会正眼看自己。
现在没了科举这条路,自己还剩什么呢,又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父亲和母亲也不再看重自己,不再期盼自己登朝入阁、光耀门楣,放任自己玩乐堕落,催自己娶妻生子。
他不通庶务,也无多大的人脉,除了多读了两本死书,在家里可不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废人吗。
既然已经是个无用的废人,想要践踏嘲笑,那就随了他们的意吧。
本来也是自己傲慢无礼在先,今日就当还他们了。
“弥哥哥,愣着做甚,再不去就吃剩的了。”
李弥朝李妙弦笑笑,深吸了一口气,一甩衣摆,走了出去。
众人见李弥来了,赶紧把他迎到中间招呼他吃肉。
“小舅给你——”索祈春端着冒着热气的鹿肉,低声道,“这可是头一盘,雨霏我都没给。”
李弥接过肉,食不知味,他正等着一场疾风骤雨。
众人见他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但好歹出了房门,慢慢来吧。
索祈春又说了几个笑话,见李弥连嘴角都没抬一下,觉得自己刚才在外祖母处还是嚣张了些。
唐徐两人见他没了往日的神采,这才貌双全的少年要是因为科举取消就一蹶不振,那真是可惜了。
“攸之,你莫要再伤心了,你才华出众,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唐颂劝道,虽然她知道这些话肯定被说烂了,但这是真心话。
李弥闻言一怔。
这人竟在安慰自己,不该是讽刺奚落吗?
徐图没了眼镜,加上烟火缭绕,看李弥的脸都是模糊的,“对啊,你才华出众,放在家里发霉可惜了。”站在历史的角度看,在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都是文盲的末代封建王朝,他一个读书人因为这点事就浪费自己的知识是真的可惜。
李弥猛地抬头,见唐徐两人眼神清明,没有丝毫明褒暗贬的意味。
他们怎么不讥讽自己?
“就是,我们刚去兰州的时候差点镇不住场子。”索祈春插道,“要是小舅你在,哪里还轮得到那些蠢材耀武扬威。”
他们去兰州上学是插班,居然被几个蠢材嘲笑是乡下来的,就因为为首的是一个亚元。那架势倒不像是亚元,而是状元。
一打听,二十三岁中的亚元,索祈春当时听完就翻了个大白眼,他小舅十八岁中解元时也没这么傲啊。
“怎么回事,还有人欺负你们啊!”李妙贞惊道。
“欺负我们?想得美,被质真捶一拳就老实了。”索祈春笑道,“我就见不得那轻狂样,傲得找不到北了,真把自己当陕甘这片儿的人物了,也就小舅没去,不然轮得到他在那儿拿大。”
该说不说,那人确实有二两墨水,但他从小和李弥一起念书,又在李翰林手下调教过,一个二十三岁的亚元着实入不了眼。
李弥一听,皱了皱眉,“祈春,给我说说新学堂吧。”
索祈春见小舅开了金口,把穿肉的铁丝撂下,递给了在旁边听故事的五姨,肉贴肉地扒着李弥的胳膊讲这个把月在兰州的经历。
众人一边吃肉一边听故事,索祈春时不时撒个娇卖个乖,虽被李弥狠狠拍了两掌,但又见到了温柔如水的笑靥,他也觉得值了。
有灵巧的丫头见自家少爷展了笑颜,还吃了一盘肉,赶紧去禀了南宫夫人。
南宫夫人听了连道阿弥陀佛,抹了两滴泪,赶紧吩咐人送些降噪的汤羹和清爽的素盘过去。
索祈春逗完李弥,又被李妙弦和李妙贞缠着问学堂里的事儿,问上了哪些课,用的什么书,是哪家大儒掌教……
索祈春志不在读书,考到秀才都是家里棍棒逼出来的,这新学堂的课程除了那门数学对自己做生意有些用处,其他的什么经学、外语、地舆、物理之类的于他来说都是无用功。
“竟有这么多课,还有物理!”李妙弦惊呼,“小徐先生讲过比萨斜塔,我当时还问轻重不一样的小球为什么会同时掉到地上,先生说这个得学过物理才能懂,你在学堂学过没?给我讲讲呗。“
索祈春尴尬一笑,他物理课都是望着窗外想人,哪里懂什么小球同时落地。
李妙贞一见他尬笑就知道这厮没学,指望他讲,还不如指望春航回家给她们讲。
众人吃饱喝足后围着火炉子闲话,索祈春在杯盘狼藉中端着一碟凉透的鹿肉就着一碗快冻住的燕窝汤吃得正欢。
唐徐柳三人虽说是客人,但李府的小主人们都亲自动手,割肉的割肉,烤肉的烤肉,端盘的端盘,倒是他们没动一根手指,怪不好意思的。
“索大少,今日辛苦你了。”唐颂虽然看不得这个追求表妹的纨绔,但还是得礼貌问候两句,“冬日寒冷,这冷肉冷汤吃了怕是对肠胃不好。”
索祈春见大舅哥关心,以为他有希望了,挑眉看了一眼柳雨霏,却见她嗤笑一声。
“先生不必管他,他是个猫舌头,惯就喜欢吃冷的。”李妙柔浅笑道,“若给他热的,他还要恼,快别提。”
李妙弦接道:“正是呢,小唐先生别管他。别看他今日乖得跟个猫儿似的,平日在外面是个混世魔王,稍有不如意就掀桌子砸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马贼呢,被质真哥哥不知捶了多少回。”
唐颂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既然是他自己的原因,也不算他们无礼了。
“我的姨,这样揭外甥短儿不妥吧。”索祈春朝着柳雨霏的方向挤眉弄眼,他好不容易在心上人面前营造的良善形象,两位再说下去就真被戳破了。
几个女儿笑作一团,也不再多说了。
忽然有婆子进来传话,说是花家公子和张家公子来了。
李弥让把两人请进来,又吩咐大丫鬟送三位小姐和柳姑娘到曹夫人处。
李妙柔一听是花若渝和张承翡要来,不等丫鬟送自己带着姐姐妹妹就走了。
“诶诶,怎么走了——”索祈春叼着冷肉,见柳雨霏走了便低声咕哝,“今儿统共还没说两句话呢。”
李弥指挥丫鬟们把院中狼藉收拾干净,让人在室内熏香驱散酒气。索祈春才吃个半饱就被收了碗盘,自然朝自家舅舅嚷饿。
李弥见他又在卖痴,让丫鬟去长端了茶汤来,索祈春见是上好的冷茶也不挑了,泡了剩下的半碗饭配着些小菜囫囵咽完了一碗。
唐徐两人被他这顿囫囵吞枣惊到,毕竟这大少爷去太清宫烦柳雨霏,次次都是自带饭食茶果,将就不了半点。
花、张两人进来见李弥立在院中,喜笑颜开。去兰州前日,他们来劝李弥一道去,结果被拒之门外。
两人快步上去,激动地握住李弥的手,也没说什么有营养的话,左不过是些“肯见我们就好”,“总算好了”之类的话。
李弥见两人对自己关怀备至,又瞥见两位小先生温柔地看着他们三人,心中幽幽生出羞愧之情。
是他小人之心了。
他小人之心度了两位先生的君子之腹,以为他们会报复当日面讥讽之仇。他骄矜傲慢,虽然和张花两人从小一起念书,但总觉得自己高一头,他们拿自己当好友安慰,自己却以为他们是假意。
李弥一把抱住两人,眼泪流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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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小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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