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丢出去的木筒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白皑皑的大地上,在松软的厚雪地中砸出一个浅坑来。
始作俑者纪娴井蹙眉,半屈膝坐靠在树干上,一时间没了主意。
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甚至她从来没有把岐王宫当过家,只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宫殿罢了,可眼下去哪儿就又成了一个难题。
没有地图,意味着不知道外石壁藏在何处,也就无法去往人间大唐。
再回过头去找游奉之一行人?她抬头望向阴暗的天色,如今风雪愈浓,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可视范围也进一步缩小,能见度低,稍微远一点的方向,看过去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况且现在她所在的山林已经属于是岐王宫结界边缘了,再顺着山下往外走就是墨泽水林,林中多瘴气,也多大蟒,很难保证不遇见什么吃人的凶兽。
纪娴井头耷拉下来,长叹了口气,有种被人扼住喉咙,捏住肋骨的不舒适感。
她拂去身上的雪,徐徐站起身来,捞起半埋进雪地里的青铜匣抖上三抖,突然间眉头一皱,眼神敏锐地朝墨泽水林的方向望去。
她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仙攻气息,隶属于火法仙攻,极为霸道,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奇心驱使着她往仙攻气息波动的方向走去,掩了气息,轻了脚步,隐了身形,她伏于一块被雪包裹的大石头之后,悄悄地探出头去。
墨泽水林,意为有林木自墨泽水中生长出来,如今正撞上冬季,水林中冰结的很厚,远远看去,如同许多根林木穿透一面光滑亮洁的镜子,天空与树干都倒映在墨蓝的湖面上。
湖面上站着五六个人,将一名白衣少年郎围在中央,少年虽着白衣,但左肩连带着左侧胸膛都被血染红了一片,倘热的血顺着垂下来的左手流淌不止,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汪。
少年右手执弓于身前,呈防御姿态,警惕地望着四周围拢的人,在他的身后还有一只幽绿色小兽,体形不大,约莫到少年大腿那么高,长相似龙却非龙,龇着獠牙警告着他身后的人。
占风铎?
纪娴井一眼就认出来了这被围困的人是谁,说来她在吞云裂谷的那三年每每还会想起来他,想起来的时候就咬牙切齿,在她心里,这位占二公子已然荣升成与奕川一样程度讨厌的人物了。
你看吧,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是风水轮流转,轮到他倒霉了。
正想着,那湖面上又爆发了新一轮的攻击,占风铎用一只手执弓狼狈应对,腰腿腹都被攻击者的风刃与雷罚所刮到,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而跟随着他的蒲牢神兽大约也是憋屈的,不知道为何在外面陪他战斗,而不能附身,身上的龙鳞甲好几块都翻起,头顶的两个龙角,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划伤痕。
惨则惨矣,嘲笑完他的纪娴井发现自己心中生出来的更多是悲悯,那些围攻占风铎的人或者战姬灵,衣领与袖口上都有纹蒲牢图腾,想必是雍王宫的人,却在这里围杀着曾经的雍王宫二少主。
她明显感觉到,占风铎已显穷途末路之相,他将会死在这片冰封的墨泽水林之上。
她动了动身子,又很快压抑住自己想出头的冲突,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纪娴井,你在想什么,他和你是什么关系?仇人关系,他死了正好,你应该高兴。
而也在这时,水林间发出一声巨响,少年的身躯在撞断了一棵树木后停下,他跪倒在冰面上,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双眼赤红,望着不远处自己的蒲牢神兽——铜雀,轻轻地摇了摇头,染血的唇无声地说道,快走。
一名束长发着银月衫的战姬灵踏步而来,手执长刀,很是飒爽好看,应生前是一位漂亮的女将军吧。
“可惜了二公子,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出山海界了,哎你说说这,岐王宫宫主都把外石壁的地图给你了,你还是没能逃脱,这是不是说明,你命该绝呢?”
说着她便高举手中长刀,只需要一刀下去,占风铎必定人头分离。
跪在地上的占风铎绝望地闭起眼睛,已经做好准备来迎接死亡了。
电光火石间,一枚冰刃击中战姬灵的长刀,挟裹着巨大的力量,得以让其手中的长刀脱手。
她面色一震,朝着冰刃来的方向大声呵斥道,“是谁?”
纪娴井小心翼翼地从大石头后面探出头来,双手举在两边,呈投降状,一脸无辜道,“好姐姐消消气,我不是来阻拦你杀他的,这占风铎先前与我也有仇,我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她说着从石头后慢慢走上湖面,一边走一边道,“今日见姐姐要杀他,大快我心,就是他之前折磨我许久,我想趁他死之前也折磨一下他,打他两下,以解我心头之恨。”
有战姬灵举出刀刃以阻拦纪娴井继续向前走,纪娴井笑着点头,也并未强行要往前走去,只继续道,“我刚刚那是不小心打偏了,打到姐姐的刀上了,姐姐见谅。”
女将军型战姬灵显然不吃她那一套,面若冰霜,眼神戒备道,“你是谁?”
“我?我就是一个平凡的无名小辈,不足姐姐挂齿,哎姐姐你看他!”
纪娴井话说一半,突然指向占风铎的方向,一时间众人目光都被吸引,纷纷看向那边。
而两息前还跪倒在那里,命数将尽的占风铎已然消失了,只余一摊触目惊心的鲜血。
众人一时间大骇,再一回头看纪娴井的方向,人也原地凭空消失了。
“这……程将军,怎么办?”
被唤作程将军的战姬灵轻抬手,示意他们安静,抬头望了下这漫天风雪,眼神扫过周围,忽地抬起手指,轻点了一下前面。
手指触之生凉,稍一用力,四周瞬间出现破碎的冰,又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他们面前。
原是在不知不觉中,纪娴井已然在四周布下一层薄薄的冰,冰面上显示的图案与四周大同,却又有所不同,为她救走占风铎所争取了时间。
而此时,她半架着占风铎于墨泽水树林中极速狂奔,神兽铜雀衔着他的追日弓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
风雪相依,铜雀一路逃跑,还不忘用尾巴扫过他们走过的每一寸雪,确保不留痕迹。
待走出足够的距离后,纪娴井寻得一处背风处将他放下,那是一个有半顶的小山洞,只容得他们弯腰进入,不过好在因为有半个顶,飘进来的风雪很少,洞中无积雪,还算干燥。
纪娴井轻轻打了一个响指,有冰层慢慢在洞口凝结而成,挡住外界时不时透进来的风雪,搭建出一个独属于他们的避难所。
神兽铜雀缓步走到占风铎旁边,将口中衔着的弓放在他手边,又用头蹭了蹭他的手,眼泪汪汪,好不可怜。
占风铎唇边带血,却依旧扯出了一个微笑,抬手摸了摸它的头,嘶哑着嗓音道,“别怕,铜雀。”
而后又呕出一口血来,抬起的手也仿佛力竭掉落了下去。
铜雀哪里见自己的主人这样过,一时间慌了神,左冲右跳的似要悲鸣,刚一准备发声,张大的嘴巴就被冻了起来。
铜雀属于蒲牢一族,性好鸣,吼叫之声巨大,方圆百里都能听到,纪娴井选择先下手封住为强,免得好容易逃脱的他们,因为蒲牢的叫声而将敌人引来。
“我会救他,你不许吼叫。”她朝着铜雀的方向威胁道,还顺势用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铜雀一下子坐的端正了,在看人眼色这一点它是很会的,乖巧地点了点头。
纪娴井手一挥解除了它嘴巴上的冰封,而后跪坐下来,用手臂托起占风铎的脖颈,伸出两根手指并拢,查探了一下他脖颈间的动脉。
还好,跳的还很旺盛。
她往前坐了坐,将占风铎的头肩颈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掌覆盖在占风铎的额头处,轻声道,“占风铎,我水系恢复类法术学的普遍不太好,可能会比较疼,你尚且忍耐下吧。”
淡淡蓝色的点点荧光从她的指缝间漏出,好似流萤一般飞进占风铎的眉心间,顺着他的十二经脉缓缓向前。
昆仑策十三调,愈源。
纪娴井在昆仑策的时候就不爱听课,凡事喜欢自己悟,但显然她在恢复类法术上是没有什么天赋的,给自己疗伤的时候只管有效,毫无减轻疼痛的手法,每每都会疼的呲牙咧嘴的,全靠自己对于疼痛极高的忍耐度,自己捱。
愈源的流光在占风铎经脉中流转,每冲开一处堵塞的地方,她怀中的人身体就一震,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脖颈间青筋暴起。
待一刻钟后,愈源的光芒逐渐淡了下来,纪娴井的眉头却拧了起来,她看向占风铎染满了血的左臂,想了又想,双手一下撕开他的衣服。
撕开他左肩上的衣服的一瞬间,纪娴井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占风铎的左肩膀上有一个很大的血窟窿,血窟窿的位置原有一个蒲牢符印那么大,纪娴井偏头看了一下卧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的铜雀。
她一下就反应过来占风铎曾经经历了什么,依他这左肩膀的受伤程度,应是血肉先被烫毁,而后用了脱印石将符印连带着血肉一起粘下来。
但实际上,龙生九子的符印等级很高,如今存在的脱印石根本就无法脱掉龙生九子的符印的,待被毁的血肉长好之后,新的符印依旧会出现在原来的地方,只不过是目前相当于神兽附身的地方被毁掉了而已。
但看着如此大的创伤面积,纪娴井还是共情到阵阵疼痛,实在无法想象真正被脱印石粘下血肉的占风铎得有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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