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外的宫道上。
这里的宫道与慈宁宫附近的截然不同。青石板缝隙里钻出枯黄的杂草,宫墙的朱漆斑驳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墙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若有若无的霉味,连阳光似乎都吝于眷顾此地,显得格外阴冷晦暗。
赵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宫墙,小小的身子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被两个穿着半旧不新宫装的小宫女一左一右堵在了墙角,退无可退。
“跑啊,怎么不跑了?小蹄子,腿脚不是挺利索么?”高个的宫女吊梢眼,嘴角撇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薄冷笑,“福公公说了,只要你乖乖听话,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跟着那个半死不活的九公主,能有什么前程?”
赵珑紧抿着嘴唇,脏兮兮的小脸上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眼神凌厉如淬了冰的刀锋,完全不像一个四五岁孩童该有的眼神。她今日本是趁着李尚宫派人送些过冬的炭火和吃食,看守略有松懈,想拼着命溜出来,看看这冷宫外围有没有什么狗洞或者废弃水道能通向外间——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想逃离这个吃人的地方。没想到运气这般差,竟撞上了管事太监福海手下的这两个爪牙。福海早就对李尚宫偶尔照拂她们主仆不满,更觊觎着她们手中可能残存的、哪怕一星半点的“好东西”。
“少跟她废话!”矮个的宫女显得更急躁些,目光贪婪地盯住赵珑紧紧攥在胸前的小手,“把那玉佩交出来!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李尚宫昨日偷偷给你的!那是端懿皇后的旧物吧?也是你这贱胚子配拿的?”
说着,她伸手就要去抢。
赵珑猛地向后一缩,单薄的后背重重撞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带来一阵闷痛,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将那只握着玉佩的手护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玉佩质地普通,样式也简单,却是她来到这个冰冷绝望的世界后,收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善意。李尚宫悄悄塞给她时,只说了一句:“孩子,拿着,或许……是个念想。”这不仅仅是块玉佩,这是她黑暗中抓住的一缕微光,是她几乎被磨灭的人性中,残存的一点温暖证明。
“敬酒不吃吃罚酒!”高个宫女见她如此顽固,脸上戾气一闪,扬手就朝着赵珑瘦削的脸颊打下来。那手掌带着风,显然用了不小的力气。
赵珑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疼痛和屈辱。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住手。”
一个稚嫩,却异常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突兀地在这片荒僻的宫道上响起。
那扬起的巴掌僵在了半空。所有人都愣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齐刷刷地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月洞门下,站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公子。他身穿宝蓝色暗纹锦缎袍子,颈项间挂着沉甸甸的赤金长命锁,在晦暗的光线下也难掩其光华。他面容精致如玉,眉眼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与从容。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体面府邸丫鬟服饰的少女,此刻正满脸惶恐,不安地搓着手,想上前拉住小公子又不敢的模样。
林启没想到,循着桃林小径走来,竟会撞见这样一幕欺凌弱小的场景。他的目光瞬间就被那个被堵在墙角的小女孩吸引住了。她那么瘦小,衣衫褴褛,洗得发白的旧宫装甚至不合身,宽大的袖口露出了细得像芦柴棒一样的手腕。小脸脏兮兮的,沾着灰尘和泪痕,但唯独那双眼睛……
清澈,锐利,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然而,在那愤怒和警惕的最深处,林启捕捉到了一种他熟悉到灵魂震颤的东西——一种倔强到近乎固执的忠诚,一种即使身处泥泞也绝不低头的守护姿态。
那是龙猫的眼神!是他前世那只陪伴他度过无数孤独岁月,最终为保护他而死去的龙猫,在遇到危险时,挡在他身前才会露出的眼神!
他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你、你是哪家的小公子?”高个宫女最先反应过来,强作镇定,试图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却显得更加僵硬,“这里是冷宫,晦气得很,不是您这样尊贵的人该来玩耍的地方,快些走吧,免得冲撞了。”
林启根本不理她,仿佛她只是路边的石子。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个墙角的小女孩身上。他迈开步子,径直走了过去,无视了两个宫女惊疑不定的目光,然后在赵珑面前蹲下身来,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与她保持平行。
距离拉近,他更能看清她的窘迫与脆弱,也能更清晰地看到她那双眼眸。四目相对的瞬间,一种奇异的、超越了时空界限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猛地击中了他。那不是简单的似曾相识,而是灵魂层面的共鸣与呼唤。
赵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极度戒备、视死如归,慢慢转为困惑。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却贵气逼人的小男孩,他眼中的情绪太复杂,有关切,有震惊,还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激动。这眼神……好熟悉……熟悉到让她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再到最后,她眼中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巨大的震惊。
林启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在耳中轰鸣。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他必须要验证!这是一个极冒险的举动,一旦判断错误,后果难料,但他无法克制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动。
他右手轻轻抬起,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整理衣襟,然后在自己的左胸胸口,做了一个极其隐秘、只有他和“它”才懂的手势:食指与中指并拢,轻柔而坚定地点了点胸口心臟的位置,然后手腕极其细微地向外一个翻转。
那是他们前世的秘密暗号。每当他那只胆小的龙猫被雷声惊吓,躲进角落瑟瑟发抖时,他都会做这个手势,无声地告诉它:“我在这里,别怕。”
赵珑的瞳孔在这一刹那,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记得!
她记得这个手势!
前世,每一次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而来时,她(作为龙猫)都会害怕得钻进小窝最深处。然后,她的主人,林启,就会蹲在她面前,用他温暖的手指,做出这个手势。那意味着安全,意味着庇护,意味着“有我在”!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扑上去,用小小的手臂紧紧抱住他,像前世那样寻求安慰的冲动。但长期的冷宫生活,看惯了世态炎凉和人心险恶,让她学会了极致的隐忍。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林启,仿佛要透过这具陌生的皮囊,看清内里那个熟悉的灵魂。眼眶迅速泛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冲开脸上的污渍,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是她!真的是她!
林启心中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狂喜与心痛交织,几乎让他窒息。但他的理智尚存,面上强行维持着不动声色。他看到了她即使在自己面前,也依旧紧紧握在手中、不肯放松的那块旧玉佩,也看到了她那只没有握玉佩的手,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在微微颤抖,指节泛白。
不能相认,至少现在不能。这里太危险,时机太不对。
电光火石之间,林启已经有了决断。他迅速解下自己腰间悬挂的一块羊脂白玉佩。那玉佩质地极佳,触手温润,上面雕刻着简洁却吉祥的平安如意纹样。这玉佩内里其实是中空的,是他穿越后,凭借成年人的心智和国公府的资源,悄悄找人特制的,里面装着几粒提神醒脑、解毒保命的应急丸药,以及一小卷卷得极细的、面额不大的银票——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急救包”。
“这个,给你。”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孩童的稚嫩,但语气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他将这块显然比赵珑手中那块贵重不知多少倍的玉佩,塞进了她那只微微颤抖的、空着的小手里。
他的指尖在将玉佩放入她掌心的瞬间,极其快速而隐蔽地在光滑的玉面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嗒,嗒,嗒。
又是他们前世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坚持住,等待,我会回来”!
赵珑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冰冷的羊脂玉接触到皮肤,却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灼烧般的暖意。但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了全身力气,紧紧攥住了那块玉佩,指甲几乎要嵌进玉身。这不是因为玉佩的价值,而是因为这里面承载着她和主人之间,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承诺与联系。这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黑暗世界里,骤然亮起的灯塔。
“小公子!小公子!咱们该回去了!再不回去,老夫人真要着急了!”身后的秋纹再也忍不住,上前几步,声音带着哭腔,焦急地催促着。她看着那两个眼神不善的宫女,又看看这阴森的环境,只觉得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林启知道不能再停留了。他深深看了赵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关切,有承诺,有安抚,更有一种“等我”的决绝。仿佛要将她此刻瘦弱、狼狈却眼神铮铮的模样,深深地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毅然站起身,没有再去看那两个噤若寒蝉的宫女,也没有丝毫留恋,转身,迈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的步伐,跟着几乎要急哭了的秋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宝蓝色的身影在狭窄破败的宫巷尽头一闪,便消失了踪影。
赵珑没有动,依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仿佛一尊小小的雕塑。她固执地望着林启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抹象征着希望和温暖的宝蓝色彻底被灰暗的宫墙吞没,连脚步声都再也听不见。
许久,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小手上。摊开掌心,那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安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玉佩上,似乎还残留着主人指尖的温度。
她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捧起来,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自己冰冷的心口位置。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玉佩接触的地方开始蔓延,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长久以来盘踞在她身体里的寒意与绝望。
主人来了。
他真的找到她了。
跨越了世界,跨越了形态,他还是来了。
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这冰冷的深宫里挣扎求存,不再是无人问津、任人欺凌的孤女。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阴影里,赵珑将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下巴抵着膝盖,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两块玉佩——一块代表着过去的微弱善意,一块承载着未来的全部希望。脏兮兮的小脸上,泪痕尚未干透,嘴角却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勾起了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
那笑容,不再属于一个年仅四岁、懵懂无助的孩童,也不属于那个受尽白眼、朝不保夕的冷宫公主。
那是属于终于等到了主人,重新找到了生存意义和誓死守护对象的、忠诚的龙猫,才会露出的、安心而又坚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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