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启知道，这是祖父在向他传授最核心的处世之道与政治智慧。他立刻端正坐姿，小脸上收起之前的稚气，换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认真与凝重，用力地点了点头：“孙儿明白了。祖父是告诫孙儿，行善也需讲究方式方法，需得瞻前顾后，权衡利弊，不可仅凭一腔热血，授人以柄。以后在宫中，孙儿定当时时谨言慎行，更加小心分寸，绝不敢因个人善念而置家族于险地。”
林远看着孙儿如此迅速地理解并接受了自己的教诲，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满意的光芒。他欣慰地摸了摸林启的头，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好孩子，果然一点就透，不愧是我林家的子孙。”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既然你确有此心，真心想帮助那可怜的九公主，而非一时冲动，那么祖父倒也并非不能帮你一二，只是这帮助，需得在规则之内，寻一个稳妥的法子。”
林启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落入了星辰，充满期待地望着祖父：“真的？祖父有办法？”
林远微微一笑，取过书案上的玉镇纸，压平一张薛涛笺，然后提笔蘸墨，一边思忖，一边缓缓书写。“那位李尚宫，你今日在太妃处也听到了。她原是端懿皇后最为倚重的心腹女官，为人刚正，在宫中资历极深，颇有威望。连陛下和太妃，都要给她几分颜面。她既然肯照拂九公主，说明其心中尚存公道与怜悯。你通过她来相助九公主，便是借力打力，名正言顺，既全了你的善心，也不会落人口实。”他笔下不停，字体苍劲有力，“明日，我便让你祖母以你的名义，准备一些合用的衣物、被褥，以及一些不易腐坏的精緻点心、滋补品，派人送入宫中，直接交给李尚宫，就说是你见九公主衣衫单薄，心中不忍，特尽绵薄之力，恳请尚宫代为转交，照料一二。如此，既全了礼数，也表明了态度，更不会逾越臣子本分。”
这安排，正中林启下怀！他原本还在思忖如何不着痕迹地与李尚宫搭上线，祖父此举，简直是雪中送炭。他立刻从椅子上溜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林远行了一个礼，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孙儿代九公主，谢谢祖父！祖父最好了！”
是夜，万籁俱寂。镇国公府沉浸在沉睡之中。林启躺在自己那张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却毫无睡意。皎洁的月光透过糊着蝉翼纱的窗棂，在房间内青砖地面上投下一片片斑驳而静谧的光影，如同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内心。
白日的种种情景，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龙猫……不，现在是九公主了，她那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小身影，那苍白缺乏血色的小脸，那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不合身的旧宫装，还有那双眼睛——虽然带着惊惧与戒备，但在看到他做出的、独属于他们之间的那个秘密手势时，那双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随后涌起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与激动……那眼神，与他记忆中那只傻狗在久别重逢时，疯狂摇着尾巴、用湿漉漉的鼻子使劲蹭他时的模样，何其相似！那一刻，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压制住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副懵懂孩童的天真表情。
他们真的重逢了。在这完全陌生的时空，在这等级森严、危机四伏的古代王朝，以这样一种始料未及的身份和方式，找到了彼此。
但激动过后，是更深沉的忧虑与紧迫感。现在的龙猫，太过弱小，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株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冷宫那地方，他虽未亲身进入，但顾名思义，也能想象其环境的恶劣与人情的冷暖。一个失势无宠的公主，在那里，恐怕连最低等的太监宫女都可以肆意欺凌。那个叫福海的太监，今日敢公然抢夺御寒之物，明日就敢做出更恶毒的事情。
他必须尽快行动，必须抢在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之前，建立起能够保护她的力量。这力量，可以来自外部，也可以来自内部，甚至可以来自于巧妙地借势与制衡。
想到这里，林启轻轻掀开被子，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的书案前。他动作极轻地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他从书案抽屉的暗格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展开来看，那是一幅他凭借原主零星记忆和自己今日入宫观察，偷偷绘制的简易皇宫布局图。虽然粗糙，但重要的宫苑、道路，尤其是慈宁宫与西边冷宫区域的相对位置，都做了清晰的标注。他的目光，久久地凝注在代表冷宫的那个小小的、孤立的方块上。
“首先，要确保她的基本生存无忧。”林启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语，指尖轻轻点着冷宫的位置，“保暖的衣物、厚实的被褥、充足且干净的食物、治疗风寒感冒的药材……这些是最急迫的。祖父明日送东西入宫，能解一时之急，但非长久之计。需得有一个稳定的渠道，确保物资能持续送达她手中，不被中间克扣。”李尚宫是关键一环，但也不能完全依赖一人。
“其次，是要有人能在身边保护她，至少让她不受那些奴才的明目张胆的欺凌。”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冷宫的人事，必须想办法插手。那个福海，是第一个需要清除的障碍。此等趋炎附势、欺压主上的恶奴，留着必是祸害。但如何除掉他，需要时机和手段，不能留下把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林启的指尖从冷宫缓缓移开，划过重重宫墙，指向地图中心那象征皇权的宏伟建筑群，“是要让她有机会，一步步走出那座囚笼，获得她本该拥有的公主身份和地位。唯有如此，她才能真正安全，才有资格掌控自己的命运。”否则，即使有再多物资保护，她也永远是那个可以被随意践踏的冷宫弃女。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书案，提笔在一旁的纸条上，缓缓写下几个关键的名字：李尚宫、福海、端懿皇后……
福海，名字上被轻轻画了一个叉。此人不除，龙猫难安。需要找一个恰当的契机，或者……制造一个契机。
李尚宫，名字旁画了一个问号，随后又添上几个小字：可争取，需试探。这位尚宫是眼下最重要的支点，她的态度和底线，需要仔细摸清。或许，可以通过祖母王氏，以感谢其照料九公主为由，进行一些更深入的接触？
至于端懿皇后……虽然已经去世多年，但她的影响力似乎并未完全消散。从今日太妃和王氏提及她时的恭敬态度，以及林家确实受过其恩惠来看，这位已故皇后生前应当贤名远播，颇得人心。皇帝对其念念不忘，甚至因此迁怒于九公主的生母，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矛盾且可资利用的心理节点。能否在这上面做文章？比如，让龙猫（九公主）在某些方面，展现出与端懿皇后相似的、能触动皇帝回忆的特质？这或许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突破口，但值得深思和布局。
林启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与他稚嫩面容截然不符的、冷静到了极致的锐利光芒。前世在跨国投行，他能在瞬息万变、巨鳄环伺的全球资本市场中游刃有余，最擅长的便是分析各方诉求，把握微妙平衡，利用规则甚至制造规则，引导势力博弈，最终在不可能中创造出可能，达成目标。如今，这套深耕于他灵魂深处的本事，将要被用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这片等级森严、皇权至上的土地之上。
他要下的，是一盘关乎他们二人命运，也可能牵动整个王朝未来走向的大棋。棋盘是这浩瀚宫闱与朝堂，棋子是这形形色色的人心与利益。而龙猫，他前世最重要的伙伴，今生失而复得的珍宝，将不仅是这盘棋最终要守护的核心，更将是他最重要的棋手——他需要引导她，帮助她，让她也一步步成长起来，拥有在这残酷世界中立足、甚至破局的能力。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了一下，映照着林启坚定而沉静的侧脸。夜还很长，而属于他们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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