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园里,回雪已经伺候小姐重新卸下钗环,宽衣上床,待要走开,又忍不住回身问:“小姐,你今日怎么如此对待那位周大人?”
孟珂笑笑:“他若是个寻常县官,我自然不会如此。但既是他周大人,就非如此不可。”
回雪猜不透小姐这意思,又不好再问,转而道:“您就不怕,得罪了他,日后行事不便?”
孟珂摇了摇头:“依我看,他懂我的用意。”
见侍剑拍马赶了上来,周冶才策马挨近,低声道:“还不明白?大家这么演上一场,也就过去了。”
“你们是在演戏?”侍剑更糊涂了,压低声音连连问道,“什么戏,为什么要演?你跟那位小姐……也不熟啊。”
看回雪越听越不明白的样子,孟珂笑道:“我跋扈,方能显得他刚正不阿呀。我们闹得不快,方可证彼此清白!”
回雪听得张大了嘴,半晌才叹道:“小姐,你们这些人的肠子……怕是有九曲八十弯。”
那边,周冶也正对侍剑解释道:“她这般呵斥一通,闹上一场。消息一传出去,官民都只会可怜我低声下气一场,还平白受辱。
如此,便不会说我们官官相护,沆瀣一气;或说我周某人惧怕卢府威势,媚上了。”
“你想想,她和和气气地让我们搜查,又能查出什么?传出去,是能信她,还是能信我?也就觉得我们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看罢了。
我们是做样子,是演戏,但做的是另一种样子。”
“她一个弱……她一个女子,都不介意担了这跋扈恶名。我一个大男人,何况还已得了好处,又怎能还去在意什么威严、颜面?”
说到这里,周冶顿了顿,“只是,她今日担了这名,只怕要引得物议沸腾……日后证明此案与卢府无关,方能解释,不然总归对她不利。”
侍剑听得一脑门子的浆糊,放弃道:“算了,公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就是了。”
***
等回到县衙,小厮洗墨一听,连连惊叹:“想不到,竟能在绥陵见到那个卢家养女!京城二美之一的‘西孟’小姐!”
这洗墨是个极伶俐的。只是,他心明,眼却不亮,有点分不出人脸的毛病,可偏生对美人格外有兴致。凡听说哪家小姐丫鬟有几分颜色,简直恨不能翻墙凿壁去一窥究竟,但凡能偷瞄上两眼,便是死也值了。
听说起那日山上的遭遇,洗墨不免着恼了起来:“都怪那高升!前日,要不是他来守着,也不会逼得公子翻墙而逃。”
“什么翻墙而逃?”周冶正斜倚在书案上,翻看着涤砚分类摆好的公文,抬脸斥道,“你好好说话!”
外人并没说错,这“公子县令”里的公子,自然是周冶;而那县令,倒有一多半是书童涤砚。日常琐碎的公文大都是他代看代批,周冶不过拣那重要的过目批示罢了。
洗墨冲公子一笑,仍抱怨道:“还特要我这个最得脸的亲随,去送那劳什子的礼,真是给他们脸了!要不是他,我就能跟公子一起出城,见识那……我家公子英雄救美的事迹了。”
侍剑道:“可不是!都怪那高管事。今日要不是他来衙门里闹,也不会逼得公子连夜上那熹园,还被那小姐好一通责问!”
洗墨愤愤地看了侍剑一眼,怎么偏生让这种榆木疙瘩死心眼,接连遇那美人两次!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嬉笑道:“这要是让京中那些人看见了,少不得传出什么‘风流纨绔拐带高门小姐’之类的流言呢。这卢家养女的风流故事,又够那说书先生多骗几日茶钱了。”
一直端坐在书案前,默默看文朱批的涤砚,突然冷冷地来了一句:“不,换了这位小姐,那传的就是小姐拐带纨绔了。”
*
涤砚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句话。屋内几人都怔了一瞬,随即同时爆笑起来。
连本要开口训斥的周冶也绷不住露了笑意,笑完又摇起了头。
他身边这三个人,侍剑忠心护主,洗墨狡黠有急智,而涤砚则稳重端方,倒是各开各的慧,也各有各的傻。
洗墨捧腹大笑了一回,才道:“有些人啊,不过跟着公子读了几天书,就以为自己是读书人了。成日里摆出一副假正经的样子,惯爱说教人,恨不能让世人都照那书上的话去活。没想到,也有说出这种刻薄话的时候。”
涤砚却不搭腔了,埋首案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跟涤砚说嘴一向无趣,洗墨又转向侍剑,笑道:“不过,说句不该说的,还得谢谢那位死鬼曾大人。要不是托他的福,咱们还不知道,公子救的竟就是那位卢家养女。”
“如何不知道?”侍剑道,“公子早就见过她啊。”
“什么时候的事?”洗墨立刻来了精神,撞了他一胳膊肘,“这样的事,你回来竟不说!”
侍剑道:“就是来绥陵之前,几位公子在醉仙楼给咱家公子践行那日。”
说着,他看向周冶,“公子难道忘了?”
*
周冶如何忘了?这侍剑,放风守卫是把好手,一里外的动静也逃不过他眼睛。只是,他跟洗墨正好相反,眼明,心却不亮。
那日,京中几个损友,定要在他赴任前好好敲他一顿。
席末,众人酒足饭饱,意兴阑珊。临窗而坐的李家三公子李艺,原本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的街市,突然就兴奋了起来。
“快看!快看!你们都快来看!”
几个爱热闹的忙往窗边扑了过去。临窗坐他对面的周冶,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斜对面的首饰铺门口停了辆马车,车前站着的正是卢中书府上的二公子。
一个丫鬟打起车帘,露出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款款起身,让那二公子如捧珠玉般地扶了下来。
“能让二公子这般待的,莫不是那传说中的……卢家养女了!”
“卢家养女?我看看!”
“可惜啊,隔着帷帽,看不真切!”
楼下的人不过几步就进了店,楼上几人只看了个身影,却不耽误他们就这么热聊上了。
“依我说啊,这般藏头露尾,大概是名不符实。”
“那不见得!瞧卢二公子那眼神,莫不是也……”
“都是一家人嘛!这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家子,父子、父女、兄妹的……可算是亲近非常,不分彼此了。也不知,到底谁跟谁更亲些、近些……”
“要我说啊,这自古嫦娥爱少年……难道还爱那个老不羞不成?”
但凡几个年轻男子凑到一起,总少不得说些不堪的风流话,别说难登大雅之堂,甚至不乏污言秽语。这几个人也是如此,素日比着拼着耍嘴皮子,真到了美人面前,还不定个个怂成啥样呢。
周冶摇了摇头,也懒得理会他们,自顾自喝酒,眼睛却溜着那首饰铺子。
*
“看来,这二公子也是徒有虚名,跟他爹一个货色。”
“可不是!那卢家祖母再厉害,还能管得这风动、幡动,还是孙儿的心动不成?”
“都是男子,谁也别说谁,换了是你,还指不定怎样呢?”
李艺忽而想道:“这卢家小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难道一辈子养在卢府不成?”
“听说,那些上门去说亲的,一开始简直要踏破门槛,结果全都让卢大人给拒了。“
“对,我也听说了,那拒亲理由极其荒唐,什么胖了瘦了、黑了白了,性格粗了、细了。文的说柔弱了,武的又说粗鲁了……后来不是传出了这’父女情’么。如今啊,应该也没什么人上门了。”
“传得神乎其神的,可京中真正见过真容的也没几个,谁见过?你们见过吗?说不定是怎么吹起的假风呢,怕是知道盛名难副,这才找些无稽的理由推了。”
这些人正自说得热闹,没防备那卢二公子已经出来了。周冶却看见了,不由眼梢挂着,果见那小姐轻移莲步,出得门来。
恰此时,一阵风起,帷帽上的轻纱随风掀开一角,正好落入他眼中。
那小姐竟也机敏,当即察觉了楼上的目光,往这边看了过来——
*
周冶忙收回了目光。但就在那惊鸿一瞥间,他脑中竟有一瞬的空白,忘了她是那人人嘲谤议论的“卢家养女”。
旁边几人浑然未觉,仍在掰扯。
“她一直深居简出,少与京中贵女来往,大约也有几分自知之明。”
“要是不美,那卢……某,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自毁声名?”
“再瞅瞅刚才卢二公子那样!他瞎啊?”
“寻常深闺女子,不让人瞧倒也罢了。可她那样的……还如此这般,未免太过做作。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周冶突然出声:“她若是不遮面,大方示人,世人少不得也要说她厚颜无耻,招摇过市。可见,都是人心中成见,与她怎么做并无关系。”
李艺奇道:“嘿——我说元亨,你怎么替她说起话来了?”
周冶端起酒杯,笑笑:“如果我说,我方才看见她了,并不像传闻所言,你们信吗?”
她那一眼扫过来,他虽已回撤目光,却已然抓住了那眼神中的一缕冷冽。
浮花浪蕊,断没有那种眼神。她们的眼神有冰冷,有狠厉,有泼辣,但惟独不会有她那种冰冷之外的干净、清冽与坚硬的质地。
听了周冶这句话,一桌人默了一瞬,随即齐齐大笑了起来。
“你就吹吧!”
“瞧他那一本正经的装相!能耐了!”
周冶眉毛一挑,笑了:“这都被你们看出来了!”
李艺当即端酒要罚,一群人笑闹作一团。
而周冶的目光,却从那觥筹交错间,望向那长街上远去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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