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舟将有破洞的那一面转到自己这边,拉过小孩,问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小孩指了一个方向,两人一高一低走着。
破洞漏雨将宁无舟的肩头洇出水迹,他太高了,即便把伞押得很低很低,但风吹细雨,小孩的脸蛋都打湿完了。
沈元夕在楼上看得好笑,注视这两人越走越远。
小孩突然说道:“我不想回去,那里有我哥哥,他见了我会打死我的。”
宁无舟一笑:“那更要回去在他眼前晃,气死他最好。”
小孩苦恼道:“你有哥哥吗?”
宁无舟看看伞面破洞亮出来的光,想了想道:“算是有吧。”
小孩有一搭没一搭问道:“你哥哥比你大多少,是不是比你还高?”
宁无舟答道:“他们啊,有的只比我大两三岁,有的还没我高……”
小孩惊讶道:“啊,你有这么多哥哥吗?”
宁无舟慢慢道:“有很多很多,我是年纪最小的弟弟。”
小孩小心问道:“他们对你好吗,会和你抢吃的吗?”
宁无舟说道:“应该不算好吧。他们都不太喜欢我。”
小孩眼神一暗道:“为什么会不喜欢你呀?”
毕竟宁无舟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好人。
小孩想了想,眼神流出羡慕:“不过没事,你的阿爹和阿娘一定很喜欢你吧。”
宁无舟捏住伞柄,道:“我娘不见了。”
小孩稚拙安慰道:“你还有爹爹疼你。”
油纸伞倾斜,水花溅落,流淌在一侧。
宁无舟静静道:“他可能也不太喜欢我。”
小孩明白了,宁无舟口中的他指的是父亲。
作为兄弟中最小的,他的父亲居然并不喜欢他吗?
小孩有些着急,辩道:“或许,是你想错了呢……”
宁无舟笑笑,慢慢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大哥快死了,他曾派人不眠不休寻找一件小东西,就为了让病重的大哥开心。我二哥做出了一个很难让我们家接受的决定,但他还是力排众议,支持我二哥的心意。我三哥一出生更是备受宠爱,连历代祖宗珍藏万分的宝贝他都送给了我三哥……我五哥英勇善战,他便将陪伴自己半生戎马的武器随手给了他……”
小孩默默听着,有点不太明白,那听起来宁无舟的父亲是个非常宠爱自己儿子的人呀,送了很多他不懂的礼物,但听起来每一个都价值不菲,起码比得上王员外最爱戴的翡翠扳指。
这样的父亲会不疼爱最小的儿子吗?
小孩这样想着,直接问道:“那他送了你什么?”
宁无舟无声一笑:“我不知道,我正在努力找他有没有送过我什么。”
小孩心说宁无舟太奇怪了吧,有没有被送过东西,这都记不清的吗?
怎么还要努力去找去回想,听起来好像他努力在扒开砖缝寻找掉在里面的饴糖渣渣,安抚自己因为没糖了有些难过的心情。
小孩不得不鼓励他道:“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属于你的礼物。”
宁无舟神态轻松道:“那我倒也没那么在意,这世上又没规定老子必须得喜欢所有的儿子。”
小孩道:“你怎么就笃定他不喜欢你呢?”
宁无舟说道:“不是笃定,是我懒得去猜。这世上也没规定儿子必须事事都得讨老子欢心。”
小孩张开白牙,认为这话很逗,像是儿子跟父亲赌气抬杠时最爱用的语气:“嘿嘿,就是,不用讨父亲的喜欢,那就更不用讨哥哥的喜欢。”
快到目的地了,宁无舟慢悠悠道:“对啊,所以你不用怕你的哥哥。”
小孩摆动双臂,跑出油纸伞下。
淙淙彻暮,檐雨如绳。
宁无舟举起伞想要将它还给小孩,“你的伞。”
小孩站在屋檐下,脸蛋上还有雨水。
他龇着白牙道:“送给你了。”
“还有,如果大家都不喜欢我,那我做什么都没有人会伤心,做什么都不用考虑别人的心情。换我的话,我会把那些哥哥的东西都抢过来!”
宁无舟一怔,看着小孩越跑越远的背影。
他慢慢举着油纸伞,走出青安州城外,一片黏在城墙上的白色花瓣被雨打落,从油纸伞的洞口处幽幽钻过。
黑衣少年的长发接住了这一片花瓣。
四周寂静无声,宁无舟忽然觉得无途的世界真的好大,由上往下,空荡无物。
“哎————”
宁无舟心里正空落落的。
有呼喊声传来。
他抬起头看去,舟字旗不屈风雨,自在飘扬。
那船头处站了乌泱泱一大群人,对着他挥手。
他们双手举在嘴巴前,试图将呼唤传得再更响亮些。
仿佛傍晚时分,街头巷尾的惯例喊声,叫人归家吃饭。
宁无舟扬起嘴角,加快了脚步。
那寂寥花瓣被带起的一阵风刮落,被宁无舟抛在身后。
洁白无瑕的花瓣飞进院中。
锦袍僧人端坐在紧闭的房门前。
湍湍水声流过,禅意幽深。
只是那房门始终没有打开过。
怀庆已经跪在这里三天三夜,那些着急得要死要活的侍卫们都被他屏退下去了。
一碗粗砺破碗放在他身边,他有些渴的时候,便会取几滴水润湿嘴角。
怀庆扯开有些粘连在一起的嘴皮,道:“听说凌波山上的梨花才是一绝,白马寺的梨花还是差了点。”
闭门不见的人,终于淡淡回道:“你在寺庙中修行这么多年,将这梨花也看烦了吗?”
怀庆面露惭色道:“弟子不敢。只是白马寺待太久了,怀庆渐渐忘记了别的花长什么样,忘记了很多事该是什么样,怀庆看不明白,只是想要大师替怀庆斩断这些忧丝。”
“你不是待太久了,你是困在白马寺太久了。你走出白马寺,便是困在京都,你走出京都,也会困在上渊。你过不了你心中的那一关,旁人出手又能斩断多少呢?”
怀庆面露苦涩,那双素日波光粼粼的眼睛似乎都蒙尘。
他声音颤抖,好像在自己的心尖上剜血,“我在宫中时曾看过一场木偶戏。”
那时的他,玉冠高戴,坐在正中高处的金丝楠椅木,底下摆放矮些的长桌木椅,铺着填满玄明鸟羽绒的锦瑟绸垫,供臣女亲卫一同并排落座,并不讲究男女宾分席而坐。
众人目光汇聚在中央搭建得精美繁杂的戏台子,台面布景布的是热闹非凡的京都,街头熙熙攘攘,四周有几座云雾缭绕的高山,最高的那座山上有一小黑点,怀庆盯着那一点,有些困乏。
“怎么还不开场啊?”有人埋怨道。
一个分辨不出性别的高声吊着嗓子喊道:“来了!好戏这就开场!”
好戏纷呈,精彩连连,惹得众人喝彩不断,时不时还夹杂着倒吸凉气的惊呼。
怀庆在堂上昏昏欲睡,被一阵抽泣声吵醒。
怀庆抬眼,台上立一个内里至外漆黑的木偶,怀庆竟看不出是由什么木头做成的。
那木偶人没有五官,僵硬呆板走在清冷无人的城里。
扑通一声,台上的漆黑木偶重重跪在地上,也不知关节震碎没。
木偶没有脸,他却似乎看见它红了眼眶,咬牙切齿,痛恨问道:“我这样的人,也可以活吗?”
咔!场景飞速流转切换。
宫墙院落一株桃花树正绽放妍妍,木偶人站定仰头也不嫌累,嘴里念念有词。
怀庆疑惑,坐在台子上问它,“你在这里做什么?”
木偶人呆滞,缓缓道:“我在数桃花。”
另外一边的花园,满园春色,百花齐放,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赏花。
却没有一个人招呼这木偶人去。
怀庆微愕,忽然发现自己也不再在高台居坐,反倒是隔着花园远远望着这个木偶人。
“殿下,你快去请他啊。”
怀庆一愣:“我?”
他询声看去,眼见台下一双漆黑窟窿盯着她,说话的人变成了同台上一样的木偶。
放眼望去,台下宾客皆化成无数相似的木偶人,用没有光线的空洞双眼紧紧盯着他。
他叹口气,踱步前去,上到台子右侧,推开了一墙之隔的院门。
咔!
阴云密布,有隐隐威压之势,数桃花的木偶人此时又歪着脑袋,看地面忙碌搬家的蚂蚁来去匆匆。
怀庆轻晃,适应场景切换带来的眩晕感,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木偶人再次默默道:“我在数蚂蚁。”
怀庆抱着书卷,这是太傅布置的作业,他快赶不上上课了。
一会儿那爱生气的太傅又要气得胡须发抖。
怀庆来不及跟他多讲,正想要赶紧跑去。
但是鬼使神差地,他张口问道:“你不去上课吗?”
笑话,这个木偶人怎么能和他们一起上课?
可是怀庆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你想我去吗?”
怀庆心底发寒,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不想你去。
咔!
花草低伏作萎靡状,树上飘落片片黄叶,木偶人蹲在地上抱膝,指尖划过叶脉。
怀庆心中疑虑越来越大,这回问它道:“你为什么在这里数落叶?”
木偶人仿佛咧开嘴一笑,开心答道:“我在等妹妹回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