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氤氲,冰凉的露水垂挂在草叶上。树林里,两百多人守在原地,背上弓弩,手持长枪,静候消息。
一匹快马从镇上疾驰而出,在十里外的树林停下。
来人翻身下马,小跑到首领面前,毕恭毕敬行礼:“弥梭,唐含今晚没传回消息。”
“明日,萨米纳领一队人进去,若是找不到唐含,或者,没收到他的消息,我们连夜攻入。”首领操一口独属于塞北荒漠的口音,果断下达命令。
紧靠弥梭的勇士上前一步,月光透过树林,照亮他脸上绿青交错的油彩:“弥梭,木旗镇紧邻修仙门派水云门,我们冒然攻入,制造杀戮,恐怕会引来修仙者和人族的嫌隙。”
弥梭昂起头,□□的马儿似乎有所感应,扬蹄喷气。
弥梭勒住缰绳,调整站姿:“若是惊动修仙者,我们就将那群孩子送出来,就说是木旗镇滋养歪风邪气,我们路过不平,好心相助。不给那群孩子吃喝,等到了关键时刻,一点水和几块饼就能为我们澄清身份。”
“四皇子准备的宝物可以平息水云门的怒火,人族和修仙者向来是用敬献宝物的手段平息事端,我们冒然打破规则,会不会太冒险?”摩达尔有些担忧。
水云门不比其他小门小户,修仙界就三大门派,水云门位列其一,千年的庞然大物,不得不审慎对待。
弥梭嗤笑一声:“打破规则?只要木旗镇还有一人活着,那些孩童对修仙者的价值就绝不低。你的萨米没告诉你,修仙者也是一群沽名钓誉的家伙,他们也曾是人类。比起宝物,他们更希望那些活下来的人走南闯北,多多宣传自己的事迹。”
萨米,是他们一族对夫子的统称,就像弥梭,是对首领的统称。
摩达尔不再多言,驾驭马儿往后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黎明即起,木旗镇沉寂一夜,终于开始热闹起来,卖菜的开始吆喝,没多久,卖家禽的也用扁担挑起笼子过来,一时间,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嘈杂声。
木音是被鸭子的叫声吵醒的。
十几只鸭子蹲在楼下,叽里呱啦一通乱叫,要是被人看上,拎着翅膀提起来,它会叫的更大声、更难听。
木音一睁眼就觉得两臂酸麻,跟快没了似的。
抬头一看,她的双手被绑在床柱子上,大概率是就这么绑了一夜。
再加上她憋了一夜没上厕所,肚子难受,偏偏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还在嗦米粉,米粉好香好辣,她好饿,还想上厕所!
“那个,我想去方便一下。”她低着头,不敢直视杀人魔的眼睛。
嗦米粉的声音连绵不断,那个家伙似乎没听见,一口接一口,哈出来的气都带着辣辣的香气,激起木音的生理反应。
……这个小孩生活质量太差,肯定没得过痔疮,错觉,都是错觉。
“我想去方!便!”她加大音量,尤其是最后两个字,说着说着,口水都喷出来了。这下,她还有点口渴,想喝水。
让人流口水的声音停下来了,接着,是凳子被挪动的声响,杀人魔一步一步走过来,暗红色的袍子随之摆动,隐约露出一双绣上金线的鞋子。
“方便?”
“去茅厕。”木音生怕他听不懂,特意换个说法。
继荣琴抬手划过绑在床柱上的绳子,绳子无风自断,他拎起小孩的一侧肩膀,半拖半拽将人拉去“方便”。
木音蹲在木桶上,呆呆地看着一米外的“巨人”。
这个杀人魔绝对有一米八,光是看个子,她都觉得瘆人,更何况,这人压根不知道避嫌两个字。
她低头看自己的小手,默默在心里哀嚎。
“你……能不能出去?”
“不能。”继荣琴不仅拒绝她,还转过脸直视她的眼睛,一板一眼地说话。
木音:……
差点就被吓死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咚咚”两声后,来人说话了:“我乃清风卫,赵颖,百里旅舍出现命案,我等奉命搜查,里面的人,出来!”
继荣琴冷笑一声,慢慢吞吞往门口挪去。
赵颖哪等得了这么久,刚数到十个数就要推门闯进去。
门被打开一道缝,继荣琴抬脚踹上去,力道之大,不仅门突出一块,两个前来搜查的大男人还被反弹到围栏上。
大堂里前来吃饭的客人被吓得不轻,女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木音听见门外的动静,想过先溜走。可人有三急,过了这村没这店,她用力吸几口气,下定决心——用手捂住耳朵。
好不容易有安静的环境解决个人问题,尖锐悠长的尖叫声生生将她的意念夹断。
“……哎。”她叹口气,重新堵上耳朵,继续蓄力。
门外一片狼藉。二楼的客人听说凶手就在旅舍内,慌忙跑下楼。
赵颖身手不错,借围栏荡秋千跳上来。
“不是说这间屋里住的是和他同行的小女童吗?这屋里有问题!来人啊,快来人去搜!”话音刚落,一群全副武装的异族人冲进来,手持长枪,以二楼那个房间为中心,分散布防。
继荣琴抬手推开门。
他环视一圈,将目光聚焦在头戴三角山羊头骨的人身上:“我记得,你这一族敬奉三角山羊,远居塞北荒漠,族人稀少,竟也愿意来京城掺和一脚。弥梭,京城中有些事传的沸沸扬扬,你的山羊之神没告诉你这其中的一部分的确是真的?即便是这样,你也不怕?”
弥梭微微仰头,目不斜视,毫无畏惧之意。
六皇子继荣琴,妖妃妙贵妃之子,继承母亲冠绝千古的美貌,却在丧母后被宦官养大,几乎算是遗弃深宫。据说以前皇宫里唱戏,有几次被这位皇子混进去,当时无一人察觉。
弥梭没从这位皇子的眼神中看到戏子的半分谄媚和一点畏惧,他只看到那张俊美如神明的脸庞有着不同于山羊之神但同样坚毅、悲悯的神色,或许是四皇子骗了他,又或许齐相猜对了,六皇子唱了一场十八年的戏,戏弄所有人。
但此刻,他已无路可退。
“山羊之神会指引我等前往正确的未来,我们的路从未平坦。”
“真可惜。”短短三个字轻轻落下,继荣琴随手捏诀,一道咒语打出,无风而起,灯笼摇摆,气压被挤压、凝实,顷刻间将百里旅舍斜劈成两半。
继荣琴从断裂的围栏上削出一个三角锥,反手射进缝隙里。
上一秒,大厦将倾,下一秒却已经安然无恙。
木音寻着血味儿走出来。
满地都是血,大片大片的,从楼上流淌到台阶上,淅淅沥沥的,形成一条小溪,一直流淌到地上,大堂中央的土地略微有些凹陷,此刻聚成血泊,慢慢扩大。
她站在杀人魔后面,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修仙者用法虐杀普通人!那些人只是困住这个家伙,他明明可以捏个口诀,凭空消失,或者掏出法器……不管怎么样,这家伙都能逃脱啊,为什么要在镇上、在外面那么多双眼睛下虐杀普通人?
她甚至都没察觉和杀人魔对视时内心的颤抖。
“时机正好,你‘方便’好了。”继荣琴对那两个陌生的字眼非常感兴趣,反复把玩。
木音即将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
“你也是这么杀了唐含小公子吗?”提到那个人,她的心里满是遗憾和痛苦。那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好到让她这种自认为自私刻薄的人都无话可说。
那人佩戴长刀,身手敏捷,定然是多年锻炼的结果。那些努力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都被这家伙的一道法术践踏了。
继荣琴有些诧异,凑到木音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你,在为他可惜吗?”
“他不值得吗?”木音反问他,声音嘶哑。
继荣琴微微挑眉,抬手捏出一道法术,将木音定在原地,再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柄泛着青色光泽的长剑,让她握紧。
一切准备就绪,继荣琴盯着她的眼睛,笑了:“从最近的集镇到这里,快马需要五个时辰,往返要十个时辰,从天亮到天黑,你有十个时辰慢慢思考。”
“这里就在水云门脚下,你觉得你能跑得掉吗?”木音吸了吸鼻子,内心没有刚才那么慌乱,思路也随之慢慢清晰。
木旗镇出事,水云门绝对不会坐视不理,每天往返宗门的弟子那么多,总有人发现不对劲;外面那些村民害怕归害怕,肯定有人会上山求救。用不了十个时辰,很快,很快就会有人来的。
继荣琴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笑得诡异,随口吹个口哨:“指望山上那些天天想着要打破天道束缚、追求自身突破的人救你?二十年前,这里还不叫木旗镇。你猜,它为什么改名?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啊,就因为有井妖作祟,住这的人都死光了。水云门声名在外,被鬼修困扰的人会源源不断地过来。没有村落,他们就建造村落,一代一代又一代。不过短短数十年,山上那些度年如日的修士会关心这的人?这样的修士百年难遇一个。我一向运气好,凑巧遇到一个。”
凑巧遇到一个?
脑中灵光乍现,木音顿悟了,这家伙留自己一条小命,这些来抓他的人,都在他的设想之内。他从未想过给任何人一条活路。
“卑鄙。”
“多谢夸奖,鄙人不胜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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