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好久不见啊!”院长热情的打着招呼,但仍旧有着贵族式的疏离感。他的桌上有一些期刊杂志,还有一封开启的信件,上面仅仅盖着空的火漆印,没有贵族的纹章。
和平常的医生或学者不同,院长的书房里既没有骨骼模型,也缺少书卷气,大多是些做工精美的艺术品。
只有墙壁上那《杜普教授解剖课》的蚀刻版画复制品,倒像是某种猎奇式的附庸风雅。
尤里医生尊敬的向院长问道:“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院长办事一向雷厉风行,他示意尤里入座,随后从桌子上推过来一本医学期刊。
他对尤里说,“怎么样,看看吧,西方那些医学强国又有新动作了。”
医生翻开书页,里面被着重标记的,正是几例成功实施的脑瘤手术。
“我听说,你收治了一名脑瘤患者?”院长锐利的目光看着医生。
尤里医生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但想想也是,毕竟将军家之前已经找过好几个医生了,怕是现在全城的医院都知道这件事。
“不能说收治吧......您知道,脑瘤几乎就是绝症,更何况,那是将军......”尤里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他含糊的回应着院长。
院长没直接回答他,而是拿起刚刚女仆送进来的茶壶,斟满红茶,把杯子递到医生的面前。看着他的动作,尤里医生想到自己灵敏的指尖一向怕烫,几乎很少喝热茶。
“将军已经年迈,即便失败也不会怎么样的。你不了解他,他是个品行端正的好人,我和他可是认识二十多年了”
他像是想着记忆中的将军,见医生没什么反应,又接着说道:
“假如说,我让医学院全力支持你呢?”院长的双手在眼前撑起,用拇指支着自己的下巴。
身为优秀的医生,谁又没有野心呢,但尤里还是犹豫了,他说:“这......恐怕也很难办吧,毕竟这是开颅手术......”
院长大笑一声,说:“我看出来了,其实,你是想试试吧?”
尤里医生没敢点头。
“帝国医生在学术上的努力有目共睹,但学界并非净土,话语权仍然是由国力决定的,这点你认同吧?”不知为何,院长把话题扯远了。
但他说的有道理,尤里医生肯定的回答了他。
“那你看,假如我们完成了西方强国能做到的病例,是不是能证明帝国医学界的实力?”院长指着那几篇论文说。
也没问题,尤里医生点点头。
“这么说吧,我将动用全部力量,帮你完成这台手术。成功之后,论文帮你投到顶级期刊,第一作者写你,怎么样?”院长靠在椅子上,仿佛胜券在握。
“您太客气了,有您这么多年的支持,作者写您也可以的。”尤里医生客气的对院长说,但他还是有点害怕。
院长指着墙上那面铜版画,对尤里说:“尤里,你看那幅画,认识吗?”
尤里当然认识,他求学时或是后来参加医疗峰会,遍历各国,甚至还见过原画。
“认识的,是《杜普教授的解剖课》”医生点点头,谦逊的说道。
“这幅画是17世纪的,什么概念,那时候帝国才刚刚建立,他们就已经在研究人体了!”院长越说越慷慨激昂,他站了起来,走到医生面前接着说:“往大了说,是为了帝国荣耀,往小了说......”
他扶起尤里医生的手,摩挲着无名指上的一枚婚戒,说道:“要是能有此等成就,还用担心在夫人的贵族亲戚面前抬不起头吗?”
这些话句句戳到尤里医生的痛处,他点点头,说:“那......我考虑下,先设计几套方案吧。”
院长坐了回去,接着说:“放心吧,鉴于病人这种紧急的情况,我已经知会过医学院了,随时做好准备。”
离开书房时,尤里医生经过挂着版画的那面墙,他抬头仔细看着画上的内容。原来,离近之后才知道复刻的版画在细节处远不及原画高明,那被实习医生们簇拥着的杜普教授,他手下的尸体就像被切开的蛋糕,一如尤里医生婚礼时的那个。
回到家中,尤里医生夜以继日的翻看各类医学论文,查看相关病历。院长也确实像他所说的,时不时就派人送来各种资料。
终于,那一天来了。
“尤里医生,病人已经突然出现意识模糊了,四肢还有轻微震颤。”护士焦急的喊来医生,不知为何,将军的病情急转直下。
几日前,情况恶化的将军被送进医院。
尤里医生跑到病房前,看见将军的家属已经聚齐到了病榻周围。他们有的摇晃着失去意识的将军,有的低声哭泣,只是还带着贵族式的克制。
“医生,您救救我父亲吧!”他的独子噗通一声跪倒在面前,身上的外套边缘能看见磨损的痕迹,但胸前却装饰着许多金银饰品。
医生点点头,示意护士将他带走抢救。
另外一名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亲戚突然拉住尤里的胳膊,她严肃的说道:“院长应该和您说过了吧,您为什么迟迟不为将军做手术。”
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术式浮现在尤里的眼前,可童年时,南方农田里的烈日也照在他头上,他不想让自己得来不易的生活受到任何威胁。
“手术很危险的......成功率恐怕不足二成......”尤里不敢看着他们的眼睛,低下了头。
将军的儿子也站起身来,说:“您知道我父亲的军功威震朝野,倘若您见死不救的消息传出去......”
那女人也起身凑过来,对医生说:“我们本来也是自愿的,只求您能救回将军。”
尤里医生没有立即答应他们,只是去换上手术服,带好橡胶手套,和护士安排好相关事宜,随后走进了手术室。
但眼前并不是护士们匆忙急救的身影,而是许多实习医生。
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紧密地包围着手术台,足足有三四层。一张张年轻或略显稚嫩的脸,因兴奋和求知欲而微微扭曲,眼睛里闪烁着手术灯冰冷的光。
实习医生身上穿着或新或旧的白大褂,他们呼吸着,那温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那一刻,尤里感觉自己就像油画中的杜普教授。但医生的责任感让尤里没有再留意他们,而是径直走向手术台,指挥着副手和护士。
“先确认颅内压,腰部穿刺检查脑脊液。”尤里医生冷静的下着指令。
副手和护士们手脚麻利,立刻就将针头刺入了将军的腰椎。
手术室里鸦雀无声,实习医生们忙着在笔记上记录手术过程。这时,一名胆大的医生小声提出了疑问:“但假如瘤体位置处于后颅窝,快速下降的颅内压岂不是会导致......”
会导致脑疝,尤里很清楚这种令人绝望的情况,但时间已经不等他了。医生转过头,副手已经将针头刺入,正抽取着脑脊液。
“医生!病人呼吸变得微弱了!”护士一直在观察着将军的反应,她大声向尤里喊着。
尤里医生看着手术台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器具,现在不得不做了。
“开颅。”他低沉又肯定的声音响起,护士们手忙脚乱的往他手中递着各种器具。尤里医生不能允许任何一个病人死在他的手术台上,一个都不能。
那些早就设计好的外科术式清晰的出现在眼前,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准备许久了。
尤里轻巧又快速的割开头皮,护士们用凡士林摸在细小血管边缘,避免失血过多。随后,他小心翼翼的剥开骨膜,将军白花花的颅骨在昏暗的手术灯下显得格外耀眼。
“钻孔。”尤里医生下达指令,他们用准备好的环钻在颅骨上钻出一个又一个小孔,随后拿手锯打开坚硬的骨骼。正在医生拿着撬刀准备取出颅骨片时,护士在一旁说话了。
“尤里医生,将军已经死了。”
医生沉浸在他精心设计的手术中,早就忘记周围人的存在。直到护士走过来拽了拽尤里的袖子,他才反应过来有人说话。
“医生,停下吧,将军死了。”
护士指着将军的脸,向上掀开尸体沉重的眼皮,那里面的瞳孔已经散大了。尤里手中的锯子就像是锯开了将军握在手中的,那与尘世连接的最后一根绳索。
在场的实习医生们发出失望的嘘声,他们就像是因为演员失误而散场的观众,一个接一个从手术室离开,只剩下愣在原地的尤里医生和收拾残局的护士们。
“你怎么回事!”
手术室外的将军亲戚们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拥而上,把尤里医生围到尸体旁。
“这就是帝国最优秀的医生?我看像个笑话!还以为至少能做上手术,结果做一半人就死了!”将军的儿子冲上前,想要给尤里一拳,但被周围的人拦下来了。
“准备上法庭吧!这么多实习医生都能作证!荒唐!”
他最后朝着尤里医生的脸上啐了一口,然后带着那些亲属转身离开了。
医生深吸了一口手术室里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滑落到睫毛上,又渗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苦涩的疼痛。他努力想要揉自己的眼睛,却怎么也揉不到。汗液里的盐分不停的像针刺一般,模糊着双眼,他只好不顾无菌原则,用力扯下手套,一直揉一直揉,一直到眼睛都布满了血丝。
“好了,我能不说接下来的部分吗?”叶甫根尼自己打断了回忆,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声音也是。
伊琳娜听得沉浸,眼睛也泛红了。还没等里奥尼德张口,她就先对叶甫根尼说道:“医生,您继续。”
最高法院前的大理石台阶冰冷而宽阔,他一步步往下走,脚步虚浮,那身曾经象征着他即将跨越阶级的、剪裁合体的深色外套,此刻却沉重得让人站不住。法庭内那一声冰冷的“剥夺资产,吊销行医资格”似乎还在耳畔轰鸣,压过了身后法院大门沉重的关闭声。
几名衣着光鲜的贵族青年谈笑着从他身边快步走过,钻进了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车夫鞭子一响,很快消失在雾霭里。尤里医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他是败诉者,但他不愿连最后的尊严也丢掉。
寒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他没有选择叫来一辆公共马车,而是摇摇晃晃着走回了家中,但眼前的景象更让他绝望。家里所有值钱的陈设都已经被搬走,只剩下他曾经发表的那些论文集,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
“管家!管家!”尤里近乎于癫狂的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喊着,那中年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和医生打着招呼。
“您回来了。”管家朝着尤里点头示意,低声说道。
尤里迈出一步走上前去,对管家说:“她们人呢?”
管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有些结巴的说:“夫......夫人带着孩子已经回老家了。”
夕阳完全沉没了,尤里知道她们不会回来了,便打发走管家,独自站在废墟般的豪宅中央。他听见自己的怀表在衣袋里滴答作响,或许因为机芯坏了,总是走得忽快忽慢。
尤里医生离开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摇摇晃晃在繁华的街道上穿梭。当他抬起眼帘时,才发现自己站在了河对岸的贫民区,那些歪斜的木板屋像醉汉一般东倒西歪,空气中漂浮着烂菜叶子与劣质烈酒的酸腐臭味。
“先生需要帮忙吗?”阴影里靠着个穿脏污外套的瘦小男人,手指像苍蝇般神经质地搓动着,“看您像是迷了路......”
医生本能地后退半步,却撞上湿漉漉的砖墙。
那人立即逼近两步,露出镶金的门牙:“别害怕嘛,体面人偶尔都会需要些......特别的服务。”
尤里医生从未违法乱纪,这不是该呆的地方,只想赶快离开。
但那个人又忽然掀开衣襟,内侧缝满各种证件:有首都的居留许可,印着皇帝亲笔签名的身份证明,甚至还有医学院图书馆的通行证。
“要吗?给您弄个新身份。”贩子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着幽光,“从边境走,您往东或者往西都行。”
医生像是着了魔,瞪大眼睛盯着那些证件。他想重新开始,像年少时刻苦读书考入首都时那样。
那名瘦小的男人见他没拒绝,用力拉出一个破烂的酒箱当桌子。尽管其貌不扬,但那手写在身份证明上流利优美的花体字,却仿佛出自某个身份高贵的优雅女性。
“您想叫什么名字?”男人咧开嘴,牙齿上好像还沾着菜叶子。
尤里医生想了想,他想起那首著名的长诗,来自于名震文坛的贵族诗人。就像他笔下那样,主角在决斗中失手杀了自己的朋友,然后自我放逐,远走他乡。
成为一名多余的人。
“叶甫根尼,就叫这个吧。”
不好意思,这下到八千字了[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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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成为多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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