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斑鸠豆腐

强盗们走了,裴依寻依旧不敢出门。第二日早上,隔壁的甘七娘扣门喊道:“裴娘子,你在家么?”

裴依寻被敲门声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把门裂开一条缝儿,小心问:“七娘,你有事吗?”

甘七娘背着个背篓,手中拿一把柴刀,笑着说道:“我来问问你,要去山上砍斑鸠叶不?可以吃嘞!”

裴依寻刚来时,见甘七娘家里只有一人,就多分了些米面。甘七娘记恩,有什么好事都不忘和裴依寻说一声。

乱世里最少食物,祈安县没遇兵灾,可县里的粮食都被掏空了,地里的稻谷刚割下来,就被官兵们送给山上强盗。六陈铺子里还有卖,却贵的吓死个人。

百姓们买不起,总不能把自己饿死,只能进山寻些能吃的东西。

裴依寻带出来的钱有限,这世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最好省着点用。她还是怕强盗,却无法抵御那一个“吃”字。便彻底打开门,问道:“现在就去吗?”

“可不就现在,再啰嗦会儿,太阳就大了。”甘七娘笑意未减,仿佛压根不知道昨天强盗来过的事。

裴依寻怔了会儿,搓着衣裙道:“那,那你等我会儿,我进去收拾一下。”

以前在清兰镇时,裴依寻要出门的话,就会把女儿锁在家里。可现在家里也不安全了。她曾听说强盗们一脚踹开翠凤家的门,抢走她女儿,又在逃难路上见有人偷了别人家的孩子煮来吃。

想着唐桑曈大了些,懂事不少,就带着女儿和甘七娘一起进山。

一路上,裴依寻和女儿都很沉默,脸上连个表情都没有。甘七娘见状,知道她们是被吓坏了,叹一声,望着前面那片山色道:“你们呀,也别怕,多经历几次就习惯了。”

裴依寻内心一颤,沉到了谷底。是呀,当初进祈安县时,不就知道这里常有强盗光顾吗?

她想起昨日被强盗们嫌弃的自己,当时强盗没一刀砍死她,估计是怕刀口砍卷了。这么一想,忽而就笑起来。甘七娘跟着笑道:“好了吧?多笑笑就好了!”

唐桑曈见母亲心情好了,也莫名觉得开心,咯咯笑着。

她们这些人呀,无钱无粮,人老珠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被杀的价值都没有。难怪祈安县都成这样了还有人居住。

来到山上,甘七娘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绿植里拖出一根褐皮枝丫:“这就是斑鸠叶。”

她一刀砍下树枝,继续说道:“别觉得可惜,明年它还会发嘞。咱们吃不了多少,把外面这圈砍干净就行,莫叫人发现了,要不然明儿就没了。”

裴依寻听罢,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跟着她砍起来。不过一会儿,两人就砍了一背篓。

甘七娘把外面的植物捋了捋,都顺直看不出痕迹了,才领着裴依寻下山去。

清兰镇那边没有斑鸠叶,故而不知道此等美味。裴依寻第一次见,不知道怎么做,就领着女儿跟在甘七娘身后学。

她们先是去河边,将斑鸠叶倒出来,细细摘下叶子洗净。河边还有妇人洗衣服,见她们在洗叶子,便道:“七娘,做斑鸠豆腐呢!”

甘七娘抬起头,对下游的女人笑道:“是了,等下端一碗给你尝尝!”

妇人拿起衣杵往水面一拍,溅起些水珠子,嚷嚷道:“什么尝尝,你是为我家那碗醋嘞!”

甘七娘也玩笑似的,浇去几滴水:“蔡大娘,别那么小气嘛!一碗斑鸠豆腐用不了你多少醋。”

“那再少也经不住你天天来问我要!你给我舔干净了,我儿子回来吃什么!”妇人一边念叨着,一边搬起装衣服的木盆搁背篓上。

她要回去了,甘七娘又向她借醋。妇人只是摇头,说要留些给儿子尝尝。裴依寻听众人说起过她,家里本来是酿醋的,后来儿子去当兵,官府来征税,家里没有,当差的便要抬走醋缸。家里老伴不同意,争执间,掉进大醋缸里呛死了,醋坊也被官府收走。

只余下一小坛老陈醋,被妇人藏在家里,说等儿子回来,醋坊就靠这坛醋重新开张。

结果她儿子没回来,山上下来一帮强盗,抢了她年轻的儿媳,十岁的孙儿想去阻止,被强盗提起摔在街边石阶上,死了。

总之也是个苦命人,裴依寻叹一声,牵起女儿,背着洗好的斑鸠叶回去了。

甘七娘说,要把斑鸠叶在滚水里烫一圈,裴依寻就在家里烧起水来。甘七娘趁这段时间去自己家里取来筲箕、细纱包袱,还有一些冷的灶灰。

她回来时,水也开了。裴依寻赶紧把没烧尽的柴火埋在灰里,直至没一点烟冒出来了,才肯从灶前站起来。柴火宝贵,可不能浪费了。

甘七娘正烫好叶子,都捞起来放筲箕里。筲箕放在干净的木盆上。她像是搓衣服那样,把斑鸠叶们翻来覆去不断揉搓。

“你要使劲儿搓,动作麻利点,要不然下面就冻起了。”甘七娘讲解着。

裴依寻和女儿都伸着颈子,一大一小两颗脑袋,直愣愣盯着甘七娘手上动作。那么迅速,翠绿的汁液如流玉从她指间汩汩往外冒,很快一筲箕的斑鸠叶就变成了一团,再过一会儿只剩下些叶脉裹着老叶。

甘七娘这才叹一口气,把挂手上那点汁水甩进筲箕里。

“去把我刚拿来的草木灰放包袱里拿过来,再给我一瓢水。”她对母女二人吩咐。

裴依寻和女儿不敢耽搁,一个去包草木灰,一个去打水,风风火火的,很快准备妥当奉到甘七娘面前。

甘七娘让裴依寻牵着包袱,把水倒进去。清澈的水浸透草木灰,又渗出包袱,落进翠色的汁液里。

等到最后一滴水落尽,甘七娘收了包袱,让裴依寻把木盆端去一个凉快的地方。她自己则洗洗手,对母女二人道:“等它冻起来,就可以吃了。我去蔡大娘家借点醋,你要是喜欢吃辣,可以剁些辣子备着。”

裴依寻不喜欢吃辣,但唐桑曈喜欢吃糖。她拿些糖垫在碗里头,预备给女儿尝尝甜味儿。

也不知甘七娘怎么和蔡大娘说的,总之刚才还在河边摇头不给醋的人,现在端着小半碗醋和甘七娘一起过来了。

蔡大娘到底是舍不得自己的醋,瘪嘴抱怨着:“你就算计着我的醋。”

甘七娘擦擦手一边端出一叠碗筷,一边笑道:“行行行,是我算计你的醋。所以等会儿你要多吃些,把醋本儿吃回来!”

“你看你,这哪儿吃得回来!”蔡大娘说着,还是把醋碗搁在桌上。

盆里的绿汁已经凝固了,犹如一块浑圆无暇的深色碧玉。裴依寻拿刀在上面轻轻一划,那块玉就断成两半。她先给蔡大娘切好一碗,再来是甘七娘,又给女儿碗里切了小半块儿。

光有醋还是不够味儿,裴依寻拿出一罐盐,给各人碗里撒了点。唐桑曈就不用了,她那碗是甜的。

等到所有人开吃了,裴依寻才端起自己那碗斑鸠豆腐。先是用筷子戳了戳,说是豆腐,更像前世里的果冻,一戳就开始弹。

她学着甘七娘的样儿,沾着醋吃了一口,却是入口即化,比果冻都还要容易碎,带着浓浓的山上草木味儿。

吃上一口,就仿佛来到山林里,别有一番风味儿。

唐桑曈第一次吃这玩意儿,尝的不是味道,而是新奇,几口就扒拉完了,还捧起碗开心道:“曈曈还要吃!”

毕竟是第一次尝,裴依寻怕她吃坏肚子,只给她划了小半块。唐桑曈还想吃,就不给了。剩下的甘七娘端去,分给了其他街坊们。

蔡大娘和裴依寻留下来收拾,把碗筷包袱装筲箕里,端到河边去洗了。

等这一天忙下来,裴依寻躺在床上,嘴里还是斑鸠豆腐的清香味儿和蔡大娘家的陈醋味儿。或者这味道不在她嘴里,而在她心里。

她想着今天的一切,忽而发现昨日的余悸都消失了。女儿蜷缩在她怀里,还在念叨着白日的斑鸠豆腐:“娘,我们什么时候再做一次斑鸠豆腐?”

裴依寻翻个身,心里轻松不少,闭上眼说道:“不做了,太麻烦了。”

唐桑曈顿时觉得可惜,砸吧砸吧嘴儿也算是尝过了。

然而世事难料,县太爷家嫁女,需要置备喜宴。一桌菜十八佳肴,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样样都有。可世道不同了,那些东西县太爷自己都吃不到,只能四处找些东西来凑数。比方说一碗斑鸠豆腐,就算一味山珍。

甘七娘记恨县太爷。过去,她丈夫儿子打仗去了,剩下一个小女儿日日关在家里,就怕强盗掳去。可没想到县太爷为安抚强盗,竟强抢了她女儿送上山去。如今报应落到县太爷自己身上了,她高兴还来不及,怎肯入县府帮忙准备喜宴。

不止甘七娘,城里会做斑鸠豆腐的百姓们,都因为各种理由拒绝做那道斑鸠豆腐。反正他们在乎的一切都没了,剩下一条贱命苟活着,丢不丢,都无所谓。

官差找一圈,终于找到裴依寻这里来。她和县令没什么深仇大恨,家里还有个女儿,没怎么拒绝,犹豫一番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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