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作为最普通的，最寻常的，最渺小的农妇，她的足迹从未逾越那片被岁月磨得光秃秃的田埂。世界总共一亩三分，围着那几棵老树下家长里短，如同那块被耕耘了千百遍的农田，翻来覆去，总是那几粒种子，那几滴汗水。
她艰难地挺着肚子，冷汗一颗颗从额角滑落，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这是她第一次走这么远，在战火的驱赶下也焚尽了过去。
贝琳达不得不分出一半精力注意露西的状况。天呐，她可揣着一个新生命呢，不知道小家伙有没有长出手脚？噢，她这辈子只从家教那儿听过一些健康知识，孕育孩子绝对是危险的，格温的姐姐就是例子！
她观察过四周，火光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树杈挡住了，暂时没有听到铁甲簌簌地碰撞声。
“还好吗？”贝琳达低声问，“要不要歇一歇？”
露西粗喘着，摇了摇头，“不，不用，我没事的小姐。”
这份安静的背后或许达拉斯的士兵就已经侵略到下一个村镇，她们时刻都可能被抓或者被杀，露西不愿意因为自己再更多地拖累贝琳达。
两人沉默地对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贝琳达太敏锐了，她无法对露西的想法视而不见。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露西，她这会儿也确实该抵达到另一个村子。
这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我们先停下。”贝琳达将多余的衣裳从两边穿过露西的腿与腋窝，各打了几个结实的结。
“小姐？”露西不解地望着她。
“直接喊我的名字就好，亲爱的。”贝琳达蹲下来，背对着她，将衣服绑在自己的腰和胳膊上，“现在，往后躺，放轻松。我知道这样不太舒服，不过，至少不会压到肚子。”
露西反应过来，“您要背我？不，这太沉了，我可以走的…。”她眼中又溢出了泪珠，在黑沉沉的夜中闪烁。
“相信我，露西。你既不是铁打的，我也不是纸糊的。”贝琳达倒还有心情玩笑，她又安抚道，“而且，快点到下一个村子，只要那里还是安全的，我们就能多休息一会儿。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更要紧紧贴着我，这样我才会暖和。”
露西终于被说服，小心翼翼地躺到贝琳达的背上。
她的四肢已经瘦削得与这秋后的枯枝无异，每一根骨头都清晰可见，却在此刻怨起自己平日还是吃了太多。
贝琳达紧抠着身旁的树干，寻找支撑的力量，一点点地站了起来。她尽可能让自己的上半身能呈床板一样平直，不让露西被勒得太难受。
只是那只坡脚被压得每一步都在哆嗦，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必须时不时和露西说话。
“露西，试着喊一喊我的名字吧，就像我喊你一样。”
露西哽了一下，她紧咬着嘴唇，勉强压抑住那份颤抖，“贝…，贝琳达小姐。”
“不对。”
“贝…，贝琳达。”
“嗯，露西。”
后背紧密地相贴，彼此的呼吸与心跳交织成一首无声的乐章。
十九岁悄然而至，像是从磨刀石上滑过的锋刃。‘勇敢’不再是书页上轻飘飘的字眼，它化作胸中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炙热而真实。
稳稳地托举住了十六岁时的美梦，那份构想在历尽千帆后非但没有破碎，愈发地璀璨夺目起来，成为前行路上不灭的灯塔。
踉踉跄跄穿梭过树林，终于窥见通往下一个村子的道路。
贝琳达先将露西放下，挡在自己后面，率先探头出去朝四处看了看。
“太好了，那些士兵还没过来，他们应该是驻扎在了埃纳雷斯。”
她转过身将露西扶出来。
除了那些已经倒下的尸体，甚至连一个难民的影子都寻不见。凡是还能走动的，都在白日里就匆匆撤离，生怕一驻足，便成了下一个倒下的。恐惧渗透进每一丝风里，每一声呼啸都在催促。
院门四敞着，仿佛是张开了的大口，嘲笑那些匆忙逃离的身影。贝琳达踏进去时险些被满地零碎绊倒，踏碎了一地的宁静，也踏碎了这里百姓曾经的安逸。
“露西，这缸里还有水呢！”她伸手去捧，那水在她脏污的手中竟也显得晶莹剔透。她咕咚咕咚地喝着，仿佛那是琼浆玉液，全然不顾水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淋下来，将半身都浇透。
两人跪坐在水缸旁，贪婪地舔舐，所有的疲惫与痛苦都在这片刻中得到缓解。倒影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贝琳达太久没这样酣畅，她忍不住对露西感慨，“我差点以为自己看见了幻影，还好它真的能捧出来。”
奥林德的崩塌犹如一场盛大的葬礼，将旧日的阶级秩序埋葬于尘土之中。遗留下的资源成了众人共有的财富，她们在无序中短暂地寻觅到了自由的缝隙。
“我们再找找，也许还会有吃的。”
“小瓦罐可以拿来装水。”
“嘿，瞧瞧，这家柜子里还有件冬衣没带走。”
两人怀里很快就搜罗出了一座小山。
“不行，不行，我实在是抱不下了，我们得把衣服都穿身上。”贝琳达不舍得丢弃阿薇丝给她的那身裙子，坚持将那身裙子留在最里面，再将厚衣服一层层叠加，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茧，还得意地转圈，“看，剑也劈不开我！”
“哈哈哈，噢，天呐，你这样看起来好像也有了宝宝。”露西蹲下来，抱住贝琳达的腰，侧耳贴了上去。
贝琳达跟着她一起笑，像模像样地向前挺了挺，“这样？”
“对对对，这样就更像了。”露西说着，低垂下眼睛，看到自己真实的肚子，笑意又一点点敛去，而流露出一丝惆怅。
“其实，我真不知道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现在我已经自顾不暇。到底怎么生，怎么养。还有他的父亲…，又是那样一个混账，我感觉好沉重，一想起来，就被很多很多痛苦所包裹。”
贝琳达同样蹲下来，“露西，听我说。”
她将她搂进怀中，轻轻拍抚，温声缓缓，“它的父亲可以是任何人，母亲却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它来自你的血脉，是你血液的延续，永远只跟你相连。又无论命运把我们吹向哪儿，尽力了就好，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本身更重要，所以，不要为它再附加其他的东西。”
“现在，把什么男人什么Alpha都抛得远远的，我们所行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自己。”
贝琳达拉着露西一起重新站起来，“我们去找吃的吧。”
“嗯！”露西紧跟着贝琳达的步伐，亦步亦趋。
两人熟练地翻找，竟真的找到半瓦罐没来得及吃的下水。顾不上隐隐约约的酸馊，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
后半夜就依偎在屋内的稻草铺上，明明是距离危险最近的一夜，贝琳达却睡得格外好。好像回到母亲的怀抱，令她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宁。
铁蹄由远及近，光从破败的门窗缝隙中挤进来，斑驳陆离。
露西率先惊醒，她冲到窗边，远远看到了达拉斯的队伍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连忙折返晃醒贝琳达，“不好了！他们来了！贝琳达，快醒醒！”
贝琳达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中映出了露西那张苍白而紧张的面孔。
“你看到他们了？！”
“对，他们进村了！”
心咯噔一下，瞬间跌入谷底。
“我们不能从门出去…。”露西焦急地说着。
贝琳达目光迅速朝后窗一瞥，便如猎豹般跃下床榻，动作迅捷而有力，拖拽住桌子在地面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直至紧贴窗下。
“我先翻过去在下面接着你，要快！”
“好！”在这争分夺秒间，露西丝毫不疑。她坚定地望着贝琳达，甚至帮贝琳达稳稳扶住了桌腿。
贝琳达手指紧紧扣住木质的边缘，脚吃力地向上蹬着，身体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砰！”一声重物坠地。
“你没事吧！”露西急切地唤她。
“没事…。”贝琳达的伤腿更疼了，她紧咬牙关，扶着墙起身，冲露西喊，“快来！”
露西踮着脚尖，挣扎中肚子撞了好几下，脸色越来越难看，比那墙面还要灰白。
终于露出半个脑袋。
贝琳达也踮着脚，她高高伸着手去抓露西，“把手给我！”
汗水一滴一滴往下砸，砸在墙面与窗框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却承载着生命的重量。
贝琳达紧攥住了露西的双手，将她从那狭小的窗洞中往外拖，肚腹却正巧受挤，顿时痛楚难当，露西闷哼一声，如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剧烈地蹬着腿。
铁甲越来越近。
露西不得不试图将手指从贝琳达掌心抽离，“别管我了！你快走！”
“别胡说！”贝琳达怒喝着，攥得愈紧，“再坚持一下，露西！”
“呃…，啊！”
露西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跌入贝琳达的怀抱。贝琳达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一个踉跄，脚踝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支撑的作用，一同倒了下去。
“嘶——！”
“你怎么样，贝琳达？”露西匆忙翻坐在到一旁，眉眼间洋溢着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一时胜过了身上的所有疼痛，“我们出来了！”
贝琳达没有回答，她紧绷着唇，沉默地凝望着露西，腿微微动了动，随后却无力地停了下来。于是低下眉眼，从身上掏出了两样东西，塞进了露西的掌心，将她一点一点推了起来。
“走。”她说。
“贝琳达？”露西终于察觉到不对，她低头去看，那是一份地图和一把匕首。
“快走！”
这是贝琳达第三次吼她。
第一次是初见，她向贝琳达道歉，贝琳达骂她蠢货；第二次是翻窗，她要贝琳达先走，贝琳达要她别胡说；第三次是…，“我的脚彻底动不了了。”
贝琳达的声音平静地仿佛只是在朗读故事的最后一页，而不是宣判自己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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