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和三年冬的第一场雪，裹着血的味道。
祁禾遇跪在将军府正堂的青铜地砖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父亲祁镇北的虎头铠还挂在檀木架上，昨夜她刚用鹿油擦过每一片甲叶。现在那铠甲正映出堂前跪着的七十三道身影——祁家满门老幼，从八旬老太君到襁褓中的侄儿，全被铁链锁着脖颈，像待宰的牲口般串在一起。
“祁镇北通敌叛国，奉旨满门抄斩！”
监军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飞雪。祁禾遇看见父亲被按在砧板上的右手——那只教她挽弓的手，那只在灯下为她描摹兵法的手，此刻五指张开，被铁钉一寸寸钉入木纹。
“禾遇，闭眼。”父亲说这话时嘴角还在渗血。
可她偏偏睁大了眼睛。她要记住持刀刽子手脸上每道疤，记住监军太监腰间那柄镶着鸽血石的短刀，记住雪地上蜿蜒的血线如何爬上母亲的素白裙裾。当鬼头刀落下时，她咬破了舌尖，铁锈味混着雪花在齿间融化。
2.
三日前父亲被急召入宫时，往她手里塞了块温热的桂花糕。那是她及笄那年，父亲从西域战场上带回来的习惯——每次出征前，总要往她袖里藏块甜食。
“尝尝，御厨新制的。”父亲揉乱她束高的马尾，“比爹上次带回来的强。”
祁禾遇叼着糕点翻上院墙。她穿着偷改过的男装，腰间别着未开刃的短剑，看府里侍卫操练。侍卫长王叔总笑她：“小姐这般身手，将来定要当个女将军。”
谁曾想三日后，正是王叔带着羽林军撞开了祁家大门。祁禾遇永远记得那张熟悉的脸在火把下如何扭曲：“奉旨查抄叛臣祁镇北府邸！”
她被母亲推进祠堂暗格时，听见堂姐的惨叫。暗格里供着祁家历代将牌，最末一块是父亲去年新立的——“祁门忠烈”四个金字在黑暗中发着微光。祁禾遇数着呼吸，直到血腥味透过木板缝隙钻进来。
3.
雪越下越急。
祁禾遇的腕骨在镣铐里磨出了血。官兵正把尸首往板车上扔，像堆柴垛般摞得老高。她看见堂弟的小靴子从尸堆里支出来，那只靴子今早还被她笑话过——左右脚穿反了。
“这丫头眼神瘆人。”监军太监突然捏住她下巴，“祁镇北的种都该剁碎了喂狗！”
冰凉的刀尖划过脸颊时，祁禾遇听见了琴弦声。很轻，混在风雪里，像是从隔壁尚书府飘来的《广陵散》。琴音忽地拔高，某根弦"铮"地断了。
几乎同时，一支羽箭穿透了监军太监的咽喉。
4.
混乱中祁禾遇滚进了尸堆。箭矢破空的锐响与惨叫混作一团，她摸到王叔腰间的钥匙，铁链"哗啦"散开的刹那，一柄钢刀擦着她耳际砍进木板。
“小姐快走！”花匠老赵用身体挡住追兵，肠子流出来时还死死抱着那人的腿，“去北疆找陈……”
话没说完，老赵的头颅就飞了出去。祁禾遇抓起鬼头刀横劈，温热的血喷了她满脸。这一刀砍得太深，刀卡在锁骨里拔不出来。她踉跄着扑向尸堆，从母亲逐渐冰冷的掌心里抠出半枚玉璜。
5.
祁禾遇在运尸车的夹层里蜷了六个时辰。腐臭与血腥味呛得她直流泪，却不敢咳出声。车板缝隙间漏进的月光时明时暗，她数着光斑的移动推算时辰——这是父亲教的，说战场上若被俘，就用这法子判断方位。
“这批扔去乱葬岗喂狼。”车停了，有官兵用枪杆捅了捅尸堆，“听说祁家小姐跑了？”
“跑不了多远。”另一个人笑得很下流，“小娘们细皮嫩肉的……”
祁禾遇咬住母亲的衣角。那件素白中衣已浸透鲜血，现在又沾上她的泪。车轮再次转动时，有热流顺着大腿根往下淌——不知是别人的血，还是她来了初潮。
6.
乱葬岗的乌鸦被惊起时，祁禾遇正从尸堆里往外爬。左腿不知何时中了箭，箭头还卡在骨缝里。她掰断箭杆，用亡者的腰带扎紧伤口，突然听见微弱的哭声。
三岁的侄女被压在尸堆最底层，小脸上全是血。祁禾遇扒开尸体时，孩子冰凉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衣带。
“阿姑……疼……”
她抖着手去探孩子的脉搏，却摸到肋下一截断箭。小丫头忽然睁大眼睛，瞳孔里映出祁禾遇背后举着火把的身影。
钢刀劈下的瞬间，祁禾遇抱着孩子滚下山坡。乱葬岗的碎石与断骨硌得她皮开肉绽，最后撞在枯树上时，她下意识护住孩子的后脑——虽然那小小身体早已凉透。
7.
破庙里的乞丐剥她衣服时，祁禾遇正发着高烧。混沌中她看见父亲站在血河里，虎头铠的护心镜裂成两半。
“禾遇，”父亲的声音像隔着水，“握紧你的剑。”
乞丐肮脏的手碰到她胸前玉璜时，祁禾遇突然醒了。她拧断那人手腕的动作干净利落，是父亲亲手教的擒拿术。乞丐的惨叫惊飞了檐下麻雀，她捡起对方掉落的匕首，发现刃口刻着"青锋"二字。
“好名字。”祁禾遇割下乞丐的衣摆裹住伤腿，“现在它是我的了。”
8.
三个月后，朝廷通缉令贴满各州府时，北疆义军大营来了个戴青铜面具的女子。她单枪匹马挑了三个哨所，腰间佩剑刻着新磨的"青锋"二字。
“我要见你们首领。”她掀开面具，左颊一道疤从眉骨划到嘴角，像雪地上的一道血痕。
首领帐前站着个白衣女子，正在沙盘上排布红黑两色小旗。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姑娘可知我义军规矩？新人要交投名状。”
祁禾遇解下背上包袱。血渗透粗布，在地上洇出七十三道蜿蜒的痕迹——每道痕迹里裹着一截指骨，来自那夜参与屠戮的官兵。
“这个够吗？”她问。
白衣女子终于抬头。月光照在她腕间若隐若现的红鲤胎记上，像一簇小小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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