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母那点无法言说的、深入骨髓的偏心,终究占了上风。她搂着女儿的手臂收得更紧,无声的泪水浸湿了明珠肩头的衣衫,算是默许了女儿这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决定,再三嘱托若是事情不对,一定早点脱身,不能逞强?
一路风尘仆仆,抵达金陵城已是午后。明珠在金陵城里转了一圈后叩响了舅舅家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
门开处,舅母那张保养得宜的脸露了出来。看到门外站着的竟是明珠,而非预想中的王娇娇,她明显一怔,随即,那双描画精致的柳叶眉便嫌恶地蹙了起来:
“明珠?怎么是你?你娘呢?她怎么不来?”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轻视,仿佛明珠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怠慢。
明珠心中微沉,舅母这态度不对劲。
她面上依旧带着晚辈应有的关切,声音温婉却清晰:
“舅母安好。娘亲近日为家中琐事忧心,精神不济,实在不宜远行。恰逢陇右傅家贵人莅临,因我与苏家二小姐交好,苏家对咱们也格外照拂几分。家中诸多铺子事务繁杂,爹爹实在分身乏术,便遣了我来。舅母,表姐的事,我爹娘心急如焚,让我定要问个明白,才好想法子。”
她顿了顿,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直视着舅母的眼睛:
“舅母,您且细细告诉我,表姐那日究竟是如何出的事?身边跟着谁?事发的经过,一丝一毫都请勿遗漏。”
舅母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了一下,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才带着几分不耐道:
“还能有什么经过?那日是你表姐的乳娘米秋陪着你表姐出门去绸缎庄看料子,我就在家里头。谁知没过多久,米秋就慌慌张张跑回来,哭喊着说你表姐被一群恶人当街掳走了。我和你舅舅急疯了,沿街去寻,有街坊认出来说……说那领头的混账东西,就是知府老爷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儿子,定是瞧上你表姐颜色好,起了歹心。”
明珠追问得更紧:
“舅母,米秋现在何处?是谁认出来的?那人可看清了,千真万确是知府公子本人?事发后你们报官了吗?”
“啪!”
舅母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茶水都溅了出来。她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上那点伪装的悲戚瞬间被恼羞成怒取代,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李明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审问犯人的?知府!那是金陵城的土皇帝!我们平头百姓,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报官?报了官,人是能要回来,还是我们全家都得跟着陪葬?”
明珠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舅母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那双杏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洞悉的冰冷。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
“表姐光天化日之下被掳走,舅母一不立刻报官寻个名目追查,二不设法核实对方身份真伪,只凭一个‘街坊认出’就认定了是知府公子……万一,是有人借知府虎皮做大旗,行凶作恶呢?或者其中另有隐情?”
“够了”舅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指着大门,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看明白了,你娘根本就不是诚心来帮我的月儿,是派你这个黄毛丫头来看我们家的笑话,来看月儿遭了难,你们心里头痛快是不是?滚!”
面对舅母尖利的逐客令,李明珠非但不慌,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笑意。她非但没走,反而向前逼近一步,那双清澈的杏眼此刻锐利如刀,直刺舅母心底:“舅母息怒,您可要想清楚。”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敲在舅母紧绷的神经上,“家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您和舅舅意欲寻同知大人‘告状’,以此借力打力。可您想过没有?一旦踏上了同知那条船,便如同上了贼船,再想下来怕是难如登天!到时,表姐是生是死,可就由不得您了。”
她微微一顿,目光越发幽深,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猜测,声音却平静得可怕:
“还是说……侄女斗胆猜一猜——表姐根本就不是被‘掳走’的?而是您和舅舅……为了攀附高枝儿,主动将她打扮齐整,眼巴巴地送进了那同知大人的府邸,做了他新纳的一房小妾?眼前这出‘女儿被掳、父母悲愤’的大戏,不过是演给外人、演给我们看的?”
舅母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明珠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语速平稳却步步紧逼,如同在展开一幅早已窥见全貌的画卷:
“来的路上,侄女并非只知赶路。金陵城说大不大,有些风声……总能吹到耳朵里。听说那位同知大人前些日子新纳了房美妾,排场不小。而您和舅舅……竟大手笔地送去了三千两白银作贺仪。”
她冷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三千两!这怕是舅舅家能动用的所有家底了吧?无缘无故、非亲非仇地都送了出去,我那可怜的表姐……她的嫁妆又该怎么办?难不成表姐嫁人用不着嫁妆了?”
“侄女心中存疑,特意去了那条‘出事’的街上转了转。巧得很,寻到几位当日瞧见‘热闹’的街坊。您猜怎么着?有人眼尖看得真切——那日被几个豪奴架走的,分明是米秋姑姑,从头到尾,可没见着什么‘王家大小姐’的身影。”
舅母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表姐既不在知府家,又不在自己家,那我的好表姐……究竟去哪儿了呢?”明珠故作疑惑,随即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凌厉:
“侄女只好另寻他法。望春楼,舅母当知,那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消息最是灵通。侄女年纪小,不引人注目,两壶上好的杏花酿下去,自然有人愿意打开话匣子。”
“我这才知道。”明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露真相的凛然,“早在半年前,王家的生意就遭了知府大人‘青眼’,他看中了王家祖传的最大书坊。舅舅舍不得祖业,硬顶着,结果呢?书坊被寻了由头,一封了之。”
“有人便给您和舅舅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同知大人在金陵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是条实打实的‘地头蛇’。知府虽是强龙,也未必压得住他。而这位同知大人……素来有个‘爱美’的名声。若能投其所好,得他庇护,知府自然投鼠忌器!”
“可惜啊可惜,”明珠摇头叹息,语气却冰冷刺骨,“人算不如天算,同知大人是保住了书坊不假,可那位知府大人,似乎并未因此收手,王家依旧处处受制。这才有了‘米秋姑姑被掳走’这出戏。为何偏偏掳走米秋?呵,侄女也打听到了——知府家那位小少爷,口味独特,最是好那生育过的妇人。舅母和舅舅当真是‘急中生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演了这场戏,将米秋姑姑‘献’了出去。”
明珠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牢牢钉在舅母惨白如纸的脸上:
“只可惜,米秋姑姑出身贫苦,操劳半生,容颜早衰,哪里入得了小少爷的眼?三两下便失了兴趣,弃如敝履。”
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块拼图狠狠砸下:
“所以,米秋姑姑没了‘价值’,舅母您……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娘身上,想着借我娘献媚于知府家。同知那里表姐吹吹枕边风,知府这边哄着他家的小少爷,两头都顾上,好继续您攀附高枝的大计。只是您万万没想到……”
明珠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来的不是您那心软念旧的大姑姐,而是我这个不谙世事、却又‘误打误撞’探听到许多‘闲话’的侄女——李明珠。”
她最后一步踏前,几乎与摇摇欲坠的舅母面贴面,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问:
“舅母,侄女这番‘胡言乱语’,猜得……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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