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织就的幻影层层交叠，刹那之间化作片片碎砾，撕扯、呼喊着消散，一切神思在此刻达到前所未有的清明。
进入负屓的幻境以来的一切都串联起来，寻北猛然意识到——
破局的阵眼，从来不在瞬息万变、早已注定无法改变的正面战场，而是女帝岑浮金这尚存于世的唯一牵挂。
幻境乃是无穷幻阵层叠而成，而要把这无穷无尽的幻阵联结在一起，必然要设置一个阵眼。
幻阵围绕阵眼层层叠加，也便构成了这无垠的幻境。因此，无论如何宏伟的幻境，找到阵眼，就能轻松破局。
而此前的每一次破局都是靠着岑玉山的读心之能强破此境，意识在无数杂多事物面前混沌模糊，竟然忘记破阵最简单的方法是——找到阵眼！
想到这里，寻北不再犹豫，咬牙支撑着身体站起来，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反手抽出岑玉山佩在腰间的长剑，雪亮的剑光刹那间照彻狭小的暗室，稳稳刺入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后心！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分明已经被这极为准确狠厉的一剑打得奄奄一息，微圆的眼睛却亮得灼人，一瞬不瞬盯着寻北，令她无端心跳一滞。
他艰难地喊她：“……薛……姐姐……你……”
他深深呼吸一下，吐出鲜血，眼睛正如无底的深渊，竟有致命的吸引力，无端让人觉得熟悉。
最后完整的那一句话，像是无声的低语：
“薛姐姐，你也……恨我吗。”
一种强大的冲动让她想要狠狠地摇头，想要接住他颓然倒下的身躯，始终带在身上、紧紧贴着心口的那张灵契此刻烫得肌肤微微发痒，耳边只有狂飙的心跳。
然而寻北对此无动于衷。
第四次。
这是她第四次回到这个幻境。
她曾经被囚困于薛含景的躯壳中，一举一动皆被“薛家道门”所制；也曾经被岑浮金的过去所困，几乎沉溺其中，至死不得出。
可是现在，再没有哪一刻，能比此时此刻的她更清楚地知道“我”是谁了。
她是薛寻北，不是历史的囚徒，也并非傀儡的玩物。
她绝不会再一次被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所扰。
幻境轰然倒塌，嗡鸣的长剑映照出少女清丽绝决的面容，下一刻被一双修长的手收入鞘中。
再一次看到岑玉山熟悉的、恍若隔世的脸，寻北终于松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她吐出一口污血，失力地倒在地上，却被人眼疾手快的扶住。
寻北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岑玉山将她接在怀中，罕见的露出无措的神情，手忙脚乱地撕下一片衣角，才发现长剑仍插在她心口，根本没法包扎。他颤抖着手，连止血术法的口诀都忘了。
寻北只在十二岁那一年，他带着她远渡河东、南下金陵时，曾对这样的无措，惊鸿一瞥。
从此便再也难以忘怀。
她于是扯出一个笑来，再一次喊他：“……师兄。”
昏迷之前，寻北并没有听到，幻境破灭时，不绝于耳的恐惧的哭嚎。
.
幻境中初至华城，寻北记得，自己始终随身带着一纸灵契。
可是付东流却告诉云荇，她的灵契已解，而云荇也亲自验证过，岑家与薛家的联系已断。
寻北从那时就感到疑惑——她手中那张灵契分明仍有天道法则在其中，根本没有失效。
当日他们在华城，只想着要拿那枚玉佩寻人，只当它是一枚用以辨明身份的信物。
直到此后寻北多此回到幻境中，在薛含景与岑浮金的记忆中浮沉，想起了这样一件旧事。她才明白，那枚信物，并不是拿来寻人的，而是一道诛杀令——或者说是一道“批准”。
关于付东流的不可控制，乃至于其后袭击太子岑愈的叛变之举，薛含景和岑浮金似乎都知道些什么。
是她们一手策划，抑或只是岑国能人众多，有能勘破天机者？
因此，从将他赶离宫中那日起，谁都不曾真的想他活下去。正因如此，薛含景以灵契与玉佩，换来女帝的承诺：
在她飞升在即的时刻，允诺她亲手杀了他。
而在此之前，倘或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也能保下他的性命。
因此，那枚玉佩不需要篆刻任何文字，交到薛含景手中那一刻，就已经是岑浮金与薛含景的心照不宣。
.
三月初七，是那位皇子离开皇宫的日子。
薛含景风尘仆仆地从任务地点华城赶回金陵，为女帝早在十三年前许下的承诺，同时也为了薛饶两大道门之间的强强联合。
当初女帝决意诞下那个孩子，向她许诺，一旦事成，便毁去岑国皇室同薛家一门的灵契，还她飞升的自由，还她不必囿于权力深潭中的自由。
然而在那之后，薛含景却并没有立刻拿回那些灵契。
灵契的存在，虽然很大程度上是皇室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权，缔结与接触、权利与责任，全是皇室血脉一手主导。然而，身为臣子，二十一家各有其强力之处的道门，却仍然要靠着这一纸灵契维持它们在皇室那里的地位，维护这天道约束之下而成的彼此信任的格局。
薛含景修习无情道多年未有进益，还不曾寻得飞升契机；加之薛家道门仍有许多专心权术的弟子，她身为掌门，并不能因为自己的愿望而断了他们的仕途。
因此她同岑浮金另外立了新的誓约，以十三年为期，再来交递灵契。
而十三年间，薛含景始终卡在化神前，回到都城时她几乎已经放弃寻仙问道这条路，转而打算向女帝请命放弃解契的事，而讨要一块更大的封地；同时与一直追求自己的饶墨成婚，两家联姻，或可保薛家百年安宁。
意外恰恰就发生在这一日。
薛含景入城时，恰恰遇到了那位她避而不见十三年的落魄皇子。
两人相向而行，一个入，一个出。
她是头一回见到他。
她至死也难以忘记，城墙之下，她生平仅见的一双眼睛。
在权力的漩涡中浮沉多年，薛含景能从这双眼睛中，看到这世间一切诡谲莫测的阴谋诡计。
他的眼睛很特别，桃花瓣儿一样美丽的形状，来自他的母亲；而那黑得像深渊一样的瞳仁，却像极了那位已逝的奸佞。
——兼有运筹帷幄的狠厉，和爱到痴狂、九死不悔的决绝。
于是，三月初七，薛含景再一次回到了华城。
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你……可有名字？”她牵着他的手，从对方墨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微有些扭曲。
对方并没有挣扎，哪怕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但是他从她的衣着、面貌、声音，乃至于腰间的配剑……方方面面，他都看出，这个人很强大。弱小的他无法违抗强者的意愿——
或许这是他在宫中长大这么多年，最为深谙的道理。
“没有。”脆生生的声音乖巧地答道。古井无波，全不像个小孩儿在讲话。
薛含景于是笑了，从始至终，她都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她爱惨了这双眼睛。
“我送你一个名字，好不好？——作为见面礼。”
他看着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像一个僵硬无神的提线木偶。
“……就叫，付东流，你说可好？”
十三岁的孩子听到她的话，忽而讽刺地笑了，他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薛姐姐。”
薛含景在他地眼中看到自己惊讶的神色。
付东流说：“我知道，一个姓薛的家伙，会在今天回到金陵。就是你，对不对？”
薛含景看着他神色如常地说出这些话，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寻常，然而细看下去却看到对方眼底的挑衅——不论是否裸露在外，他的皮肤几乎每一处都有新伤旧疤，可是十三年的磋磨，却没能挫挫他的锐气吗？
真不愧是那两人的孩子。她不无迷恋地想。
他口中对这个名字毫无异议，可是隐藏在笑容之下的却是对她这漫不经心态度的挑衅。
薛含景勾起唇，并不顺着他的意。她既不收回前言，也不接受挑衅。她解下腰间那块成色上好、纹饰独特的玉佩，一丝不苟系在他的身上：“这个，才是真正的见面礼。”而后若无其事地拉紧他的手，一字一顿，“从今往后，薛姐姐会保护你。”
暖玉随风叮当发出脆响，付东流垂眸，手指轻轻拨动它，看到上面以上古铭文，工工整整写着再平凡不过的祝愿：
平安喜乐。
三月初七，对薛含景，是一个独特的日子。
在这一天，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然而与她共感的寻北却知道，除了这份悸动与迷恋外，更为阴暗而隐秘的声音在说——
“杀了他。杀了这唯一一个让你动了凡心的人，证道飞升……岂不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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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薛家道门同岑国皇室的灵契，如今，朕履行承诺，将它们还于你手中……”高座之上，女帝面容有些憔悴，然而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中却暗含着此前没有的决心与狠厉，就像是——
一个了无牵挂的人，决心发了狠、豁出命来，要搏到世间至高之物一样。
薛含景同那双眼睛对视的时候，这样想到。
女帝盯着她，说：“从今以后，钱货两讫。”
薛含景依言接过来，确认它们已经不再附有天道法则灌注的力量，仅仅成为一纸字据，小心翼翼收在怀中，随即跪下来，郑重地行礼：
“臣薛含景……另有一事相求。”
她从衣襟中拿出一枚玉佩，俯首恭敬地递到女帝手中，作揖再拜：“薛家与皇室的灵契已解，然而……臣想以薛含景之名，与陛下再一次，缔结新的灵契。”
一直不动声色的女帝此刻才真的看向她，目光灼灼，既是暗藏算计，又是疑惑：“为何？朕仍然记得，彼时你刚被钦点作薛家继承人的时候，对灵契一事便最是不满。……机会难得，你何以自己放弃了？”
薛含景长叹一声，半晌，说：“……臣见到了那位世子。”
——即便已经离开皇宫，也仍然不能让旁人有任何一点机会窥知女帝的秘密。
女帝眼底的怀疑之色微微松动，转而端详起那枚玉佩，忽地了然笑起来：“上好的美玉，本该成对。”
“不错。……臣将另一枚赠与了世子。”
——这玉佩本是一对，其一刻“平安喜乐”，其二，则尚未刻字；原本她回到金陵，打算以此玉赠与饶墨，作为定亲之信。
薛含景说：“臣修习无情道多年，自十年前便再无进益。……此番机缘巧合，却让臣，看到了飞升的机会。”
“愿以此玉为信，再与陛下缔结灵契。完璧归赵之前，臣愿携薛氏一门，誓死效忠；也愿世子……”她勾起唇，不无愉悦道，“能如玉佩所写的那样——平安喜乐。”
女帝静静听完，不见丝毫怒容，只是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薛……爱卿，你果真是这世上，最适合修无情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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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水龙吟·读档（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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