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这等烈度的危机了。恐惧之余，米埃居然矛盾地生出一丝兴奋来。他瞄着黑暗中家具们的剪影，大脑飞速运转着。
他几乎只保持最低程度的呼吸频率，安安静静地缩在沙发上，仿佛没有穷追不舍的绑匪，仿佛只是在和谁玩捉迷藏。
哨兵很快追了过来，还掏出一支烟和打火机，火光在黑暗中开拓出一个不大的可视范围，湿漉漉的足迹在火光的照耀下分外晃眼，哨兵循着足迹，理所当然地向最大的衣柜走去。
“就算是花瓶，也不会傻到钻进死胡同里吧？”哨兵一把拉开柜门，果然只看到一只短靴，还是小码的。
白色的微弱光点在这哨兵的脑后亮起，哨兵嗤笑一声，拔出腰间那把捕鲸叉战术生存刀（*注），令人牙酸的“叮”声后，瞄准他脖颈的锁链被稳稳拦住。
米埃依旧保持着无声无息无动作的状态，蜷缩在沙发上。
秀秀，再坚持一会儿。
他默念着，放任精神体不断被哨兵劈散再凝聚，却并不急着回收。一是不想暴露自己的位置，二是想看看是谁先撑不住：向导的精神体不如哨兵的“坚固”，但胜在灵活的变形和续航，即便是经过特训的精英哨兵，也未必能在精神体层面的耐力战上胜过普通向导。
还能坚持27小时——
米埃捏着吊坠，估算着自己精神海的状况。他这人比较恶趣味，被哨兵攻击时最喜欢躲起来遛人。
“勇气可嘉啊，110010号哨兵。但你总不说话可太不好，显得我很呆……给点面子？”香烟味的哨兵瞄着地面上不怎么明显的脚丫子形水痕，大跨步走向另一个衣柜，再次猛地拉开柜门——还是空的！
“哇哦~”香烟味的哨兵发出一声不算愉快的感叹，显然已经开始烦躁。
“出什么事了？”通讯器里的人问。
“小羊羔逃跑的速度比想象中快，找不到。”
“要增援么？”
“别吧，61号未必看重他，小老弟，你这么暴露，哥哥我认为得不偿失哦。”
“行，那我撤？”
“撤吧撤吧，说实话，我也没什么动力……你说他要真是个向导吧，还能卖个好价格，可惜是哨兵，也就只能看看，做个摆设。哥哥我可不爱做亏本买卖~”
“把他混在向导堆里一起卖呢？”
“希望不大——岛上的兄弟们不要验货的啊？”
这群人果然在买卖向导！
米埃瞳孔一缩，想起下班前听到的那则“向导G00051”的失踪报道。
作为“110010号哨兵”，他无疑是倾向自保的。但作为“中台向导”的一员，一种无来由的、格外强烈的责任感盖过了所有的一切，米埃几乎毫无理智地希望搞清楚这些人的动机。
发着白光的锁链向香烟味的哨兵荡去，藤蔓一样缠上对方的脚踝，生生将人和最大最重的衣柜绑在一起。
过程很顺利，顺利到米埃心生忐忑。为了更好地扮演哨兵，他选择切除了自己的腺体，只有在距离极近，或用精神体锁住对方时，他才能感知其他哨兵的精神海。之前他以为这家伙不过是被本能冲昏头脑的流浪哨兵，但直到锁链缠上对方，锁链那端却没传过任何波澜——他的精神海比大多数健康哨兵都平稳！
……到底是什么来头？米埃有些不安。
“好吧，好吧~哥哥我放弃抓你了。”香烟味哨兵乖乖背靠着衣柜站好，但口中仍喋喋不休，“但就很奇怪啊，你明明在使用精神体，为什么我却闻不到你的哨兵素呢？”
米埃依旧蜷缩在沙发上，没有回话。
又一股白色的锁链从他的手腕处飞出，贴地绕行一圈后消失在零散的杂物中，蛇一样隐匿着身形，再次现身时已经到达哨兵的头顶，直直袭向猎物的脖颈。
触到皮肤的刹那，锁链的前端忽的化作了环形，牢牢卡上目标的脖子——
原来它的全貌是项圈。
米埃面无表情地攥着锁链的一端，悬丝诊脉一样，隔着锁链读取着这香烟味哨兵内心深处最关键的思绪——
「杀恺。」
「抓言诺。」
从锁链的那端传来这样简短而危险的信息！
不是以「声音」的形式，它正是「信息」本身。
“已经结束了么？我听不到你那边的动静……”香烟味哨兵的通讯器中传来他同伴的问话声。
米埃依旧一动不动。
香烟味的哨兵对同伴的呼唤置若罔闻，他的眼中倒映出那条白色的锁链，外来的精神粒子扒开他的精神屏障，扩散着侵/入那片浑浊的精神海中。
“出什么事了？别在这种场合好面子，需要增援就开口吧。”通讯器里的男声依旧是中气不足的派头，语气中却出现一丝急切。
倘若香烟味哨兵之前有演戏的成分在，那现在就是板上钉钉的“失去意识”了：向导的攻击往往直抵精神海深处，更不必提米埃是专注精神控制的那类，被项圈套住的哨兵将完全陷入深眠，无法接收外界的信息。
米埃感受着从项圈那端传过来的模糊意象，仿佛坠入一片浑浊的湖。
现在只能算是触到精神海的外围，还需要突破一层精神屏障才能步入精神海深处——那里才是存储精神图景和精神体的地方。
米埃闭上双眼，集中精力探寻着对方精神屏障的脆弱点。
定位突破点，随后全力一击——
原来“平静”并非等同于“平和”，香烟味哨兵的精神海弥漫着一股死意，所有信息都像是融进水里的纸浆，湿哒哒的、和精神海糊作一团。在浑浊的“水”中，一条数米长的腕足安安静静地沉睡着，却不见与之相连的身体。
米埃不由得被这个奇特存在吸引了注意力：毫无疑问，它就是香烟味哨兵的精神体，但哨兵的精神体通常应该是完整的动物才对。
更为诡异的是，这片精神海给米埃的感觉异常熟悉，米埃甚至看到湖中零星闪烁着属于自己的精神粒子。
简直是和睽违数载的老友重逢……米埃辨认着源自他本人的精神粒子，这粒子已经有些年头，比他和言笑精神结合那次更早，而且明显是做精神疏导时留下的。
好家伙，“老朋友”吗？
米埃浑身发冷：他可不记得有哪位哨兵的精神体如此别具一格，但这粒子确实属于自己……只能当做“熟人作案”。而且，在他还能为哨兵做精神疏导时，接触到的都是年轻一辈的精英哨兵。
这算什么啊？米埃拧紧眉头。难不成哪支家族走了歪路，连小一辈都参与到向导贩卖的脏事里了？
米埃的意识蹲身，将手掌附在湖面上，源源不断的银白粒子将这条硕大的章鱼腕足包裹，随后银白的粒子变蓝，这是某种排异反应的表征——腕足并不属于这名哨兵。
死寂的湖面凭空起波澜。
“嗯？”
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疣鼻天鹅扑腾着翅膀，精准无误地骑到米埃的肩头——
这该死的呆头鹅一身的牛劲儿，米埃的意识直直栽入死湖中，“咕嘟咕嘟”地呛了好几口水。
“区区哨兵可以做到这个地步……莫非你也是‘精神海优化计划’造就的变种？”疣鼻天鹅扑腾着有力的双翅，拍打着入侵者的后背，毫不留情地把人往死湖里按。
“啊我次……嘟嘟嘟——对对对！”米埃的意识艰难地扒着岸边，另一只手艰难地朝这呆头鹅竖起中指。
赶在疣鼻天鹅反应过来之前，又两股银色的锁链交叉着窜过来，把鹅绑了个结结实实。
疣鼻天鹅的鸟喙抵着脚掌，磨盘一样砸进死湖——“嘭”！
来自现实空间的声响闯入米埃的耳膜。他猜测是绑架犯二号，那个章鱼精神体的主人。项圈和他本人的位置直连，为避免暴露行踪，米埃果断收回了项圈的部分，只留一串独立存在的锁链继续限制着香烟味哨兵的行动。
白色粒子回归身体的瞬间，门口人影一晃：绑架犯二号挤进门，提枪朝香烟味哨兵走了过来。
“提醒你……不要让其他人觉得，找你坐在这个位置是个错误……”慵懒的声音中满是警告。
“哈哈，我不好放出自己的精神体，你是知道的，对面可没有这种顾虑。”
“呵，对付菜鸟你也好意思说……人没找到么？”
“哪儿能呐~”香烟味绑架犯的语气仿佛在说早上好，“刚刚才确定位置，在那边的沙发上窝着呢。”
绑架犯二号干脆利落地上膛：“我来办。”
藏身之处被点出，这下再也没有躲藏的必要。
米埃一跃而起，卯足了劲朝门口奔去。身后的锁链一动，偌大的柜子连带着香烟味哨兵直直朝二号绑架犯倒去。后者虽然立刻将衣柜扶住，但也足足耽误了两秒，这段时间足够全力冲刺状态下的米埃冲到二楼楼梯间的窗户旁。
已经顾不上能不能不被这两个跟踪狂发现自己的真实住址了，连续的逃亡几乎让他的体力消耗殆尽，即使是现在这种紧急时刻，米埃都有些昏昏欲睡的倾向。他甚至期待着跳下去拐个弯就是自己家，然后痛痛快快在家里闷头睡大觉……
该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米埃狠狠对着手掌咬了一口，让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绑架犯二号的速度很快，他几次驱动锁链试图将人绊倒，才勉强拉开了一个安全距离。然而伪装的哨兵和正牌哨兵的体力不能一概而论，他们的距离仍在疾速缩短。
米埃将锁链压缩成一堵墙，全力加速，狠狠朝身后砸出去，却不想脚下踩到不知何时出现的深紫色小章鱼，险些被绊了一跤。
正是这个间隙，绑架犯二号赶了上来，而米埃也爬上了窗台。
赶在被抓住之前，米埃狠狠蹬了一脚窗台，一跃而下——
身体还停留在空中，身后却传来熟悉的破空声。背部一阵刺痛，紧接着是苦涩的麻，完全来不及躲闪的米埃一头扎入一个坚硬温暖的怀抱。
此人戴着黑色护目镜，看不清脸，但这三七分刘海和序号「1」的袖章……除了恺还能是谁？
“救，救我……”米埃下意识抓住了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恺整个人已经被细雨淋到湿透，他轻松拔出扎在米埃蝴蝶骨附近的麻醉针，扶住米埃的后脑勺，安抚道：
“维安厅执勤——安心吧，现在，你是安全的。”
被刻意压低了的嗓音很有催眠效果，米埃眼前的深灰色制服不断放大、放大、变暗，他的眼皮也仿佛压了几千个秤砣，困意拉着他的衣角。
“外面太危险了，今晚先到我家过夜。”恺边说着，边将一直捏在手里的通讯器装回口袋。
米埃张了张嘴，他想说那头巨型章鱼，想说那条章鱼腕足，想说那头疣鼻天鹅，然而视野无可逆转地变黑，米埃甚至没能挣扎一下，当即昏死在恺的怀里，不省人事。
雨丝绵密起来，滴答滴答的，形成最原始的白噪音。
恺仰头望着两个成年男性的黑影，朝身后的两名少年人摆了摆手：“维安厅执勤，小朋友们离开现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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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劫后遇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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