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一路上,车厢内一片死寂。

神医放下掀起已久的帘子。路上的风景看腻了,手也酸了,她揉着手腕迫不得已转过身子,却见对面的人双目紧闭,呼吸平顺,双手交叉环抱胸前,背靠着车厢,大抵是睡着了。

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半侧眉毛机灵地一挑,像是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新乐子,托着下巴明目张胆地盯着关隅的脸仔细观察起来。

其实他的面部轮廓很锋利,五官单看也很突出,排列在一起却丝毫不突兀,反而浑然天成,十分融洽,不仅如此,还恰如其分地中和了脸部的线条,削弱了攻击性,使得整张脸柔和不少。

神医用食指在空中描摹着他的轮廓,像是在作画一般细致,又似是要将他的样子刻画在脑海中一般认真。

她的指尖方才在空中划过他的眉峰时,他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其实自始至终关隅都没睡着,他是担心她觉得尴尬,又因为这几日着实疲惫,才闭目养神起来。

回想起刚才那一阵荒唐的念头,他有些坐立难安,想着其他事,只希望将这罪恶的念头从脑海中剔除出去,然而越是想忘却,却越是不能,越想便越烦躁。

饶是闭着双眼,他也能感受到面前的空气中不断挥舞的手和不停变化的姿势,不知她在摆弄些什么。她定是以为他睡着了,才会这般胡作非为。

他懒得再装下去,随即睁开了双眼。

神医猝不及防被关隅捉了个正着,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无处安放。她朱唇微启,想为自己的不良行径狡辩上一番,又因为他直白探寻的眼神而无从说出口,舌尖轻舔着上唇低下了头。

看着她这一系列连贯的小动作,关隅的嘴角处竟不自觉流露出几分笑意,而意识到如此怪异的行为时,嘴角又被他控制着压了下去,神色恢复如常。

他清楚她此时此刻想找条地缝钻进去的心情,选了个别的话头吸引她的注意力,“听说你已经八十了?”

“什么?”神医歪着脑袋看他,没明白他的意思。

“何百忧说,你今年八十高龄了。”

“哦……骗他的。”神医这才想起自己跟何百忧说过这番话,“你昏迷那几日,他从早到晚都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真以为你要死了,我就故意逗他玩,没想到他还真信了……”

她撅起嘴给出结论,“这小伙子还挺好骗啊……”

还没等关隅说什么,她突然又“嘶”了一声,“我说自打你醒了之后,他怎么这么尊重我,说话做事都对我礼让三分,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神医将双手垫在腿下,撑着身子向前探,小鹿般灵动的双眼水汪汪地盯着对面的人,“你该不会也信了吧?”

“你说的话尚有几分可信,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信也罢。”

“啧啧啧,”她止不住摇头,“何百忧若是在场,必定要伤心欲绝了,他可是你最虔诚的信徒啊。”

关隅被她这番话给逗乐了,“我又不是喇嘛,哪儿来的什么信徒?”

“我看你手底下的人都对你死心塌地得很,不然你也成立个什么教吧?绝对不怕收不到弟子。”

“那你呢?”他几乎是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又觉得太过唐突,只是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无法收回,只能等着对方的回答。

“我?”神医被关隅这没头没脑的话给问倒了,指着自己,以为他又借机试探,“怎么,骗人说我是随行的大夫,还真把我当你手下了?”

她嗤之以鼻,双手环保胸前,昂起下巴,“就凭你,可远远不够请动我的。”

关隅不说话,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调转了方向递给神医。她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矜持须臾,就从他手中接过了盒子。

盒子是由木头制成的,色泽赤红,纹理细腻,触感温润如玉,凑近了还能嗅到极其寡淡的清香,一看便知是上乘的紫檀木。

盒身正面雕刻着一只卧姿造型的鹿,四周缠绕以树枝花卉,灵动别致,却又透露着宁静祥和之感。

神医端详着手中的物件,“你昏迷时何百忧与我说,价值连城的宝贝你家中无数,看来他说的话偶尔还是能信的嘛。”

“他就趁着我意识不清醒出卖我,”关隅小声嘟囔了一句,而后冲她扬了扬下巴,“打开看看。”

神医不跟他客气,腾出一只手掀起精致的锁扣,映入眼帘的是一块不规则的紫褐色圆球。疏松柔软,油润光亮,略有麻纹,扑面而来浓烈的特殊气香,苦中带咸,咸中带辣。

她猛地一抬头,颇为惊喜地望向关隅,“关大人,看来还真是不能小瞧你。”

关隅头一次听她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与平日里的阿谀奉承亦或是唯命是从不同,调侃里夹杂着柔肠百转的万种风情,让他贪心地想再听一次。

一一回想这几日的一幕幕,他们两人似乎从来都没有好好认真地说过话,说不过三句就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好一点就是阴阳怪气,话里有话,如今这般温情的画面竟叫关隅舍不得破坏。

神医摆弄着手中的盒子,又不敢有大动作,“这么好的麝香可不好弄吧?你真舍得给我?”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我既赠你,自然是想好了的。”关隅故作轻松,“这是萨吉给我的,留在我身边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处,倒不如给能物尽其用之人,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麝香有开窍醒神,消肿止痛之用。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一定很担心你。”她的眼神虽在这名贵药材上万般不舍流连,还是将盒子递还到关隅面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那不光是一份药材,更是萨吉的一片心意,心意的价值远远胜于物件本身的价值,那是不可估量的,也是她收不起的。

“萨吉不会介意的。”他伸手隔着盒子将她举在自己面前的手推了回去,“你替这么多白兰百姓治病,他于情于理都应当付你点报酬,你没向他讨,已经算是你仁慈大度了。”

神医长长地“哦”了一声,听出他的嘲讽,“我说你今日怎么会如此好心,原来是想还债啊……要论报酬的话,这么点东西可是远远不够打发我的。”

“你就差把贪心两个字写脸上了。”

“是吗?”她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还以为我早就把这两个字写脸上了,如果没有的话,看来我还亟待努力。再说了,我非但不害命不说,还反过来救命,图点小财不是应该的吗?”

关隅不置可否。他纯粹是想把这好东西给她,才会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要她无法拒绝。他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拿这东西抵债,更别说随便打发她了。

关上盒子,空中弥漫麝香的强烈气味并未随之减少,依旧四处弥漫,叫人无法忽视的存在。神医将盒子放入随身携带的麻袋之中,收紧袋口,好叫那味道不再向外发散。

“怎么不用箱子?我看军医那药箱提着要方便许多。”

她这麻袋着实太不起眼,质地粗糙,久经风霜,让人难以联想到她会是一位大夫。饶是江湖郎中,也太过不修边幅。

“叫您一声关大人,您还真是不识人间疾苦啊。我一个姑娘家,荒山野岭地提个精巧的大箱子,山匪不来劫我算他们有眼无珠。”

她年纪虽轻,却深谙江湖之道,而关隅远居庙堂,头一回觉得自己不谙世事,离生活太远太远。

她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故事?她真如先前所言,只是个普通的江湖郎中吗?至少此刻,他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可每每聊到身世,聊到关于她的种种时,她皆推三阻四,神秘兮兮地不愿意透露半分,叫他不得不起疑心。

他还是头一回如此想要了解一个人。

“平日里大家都唤我小雪。”神医忽然自顾自地说起来。

关隅还沉浸在先前的猜想中,尚未回过神来,无意识地重复着最后两个字,“小雪?”

“你不是好奇的我名字吗?现在你知道了。”她看向他的双眼,卸去了防备,眼底写满清澈与无邪。

“小雪……”关隅呢喃着又重复了一遍,小心翼翼地问道:“莫非你是六月出生?”

“你怎么知道?”神医喜出望外,“还以为你会同旁的人一般问我是不是冬日出生。”

“我母亲喜好摆弄花草,家中恰好种着六月雪。那种植物,炎炎夏日开花之时,遥望洁白如雪,便有清凉幽雅之感。”

“六月雪可是只在江南才有。”而他是从大都来的,她早就听白兰的百姓说了。

“不错,是我父亲托人从江南捎回来的,起初只带了一盆,我母亲便将它移植到了院子里分株。六月雪虽畏强光,但既喜温暖天气,也可耐寒,只要有松软湿润的土壤,就能顽强生长,其实很好养活。现如今,家中院子里栽种的六月雪已是枝繁叶茂,成气候了。”

谈及家的话题,关隅的语气不自觉温和起来,那永远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片净土。

他看向小雪,“我曾听母亲说起,六月雪既可观叶,亦可观花,还能全株入药,是难得的植物。”

“六月雪,归肝经,性凉,味淡,微辛,有舒筋活络、疏风解表、清热利湿之效。”聊起药材,她整个人都神采昂扬起来,肆意又鲜活。

“你可曾听说过六月雪的传说?”关隅摆弄着黑色束腰上挂着的鹿形佩玉,深沉碧绿的翠玉因为他的摩挲时不时地折射出些光来,“传说窦娥被冤死的时节在六月,那时明明当是烈日炎炎,天空中却陡然飘起了鹅毛大雪,而她院中那不知名的小树竟开起朵朵白花,此植物故而得名六月雪。”

话语的最后伴随着一声由衷的叹息,那声音因为发自肺腑而显得格外深沉又微弱。

每一个平凡而又沉重的故事中,写满的是他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的偏见与不公,更是他义无反顾选择这条黑暗而崎岖道路的初心所在。

即使路漫漫,他也将上下而求索。

仅仅是一个关于名字的传说,是真是假无从考据,都能惹得关隅心事重重,他倒是比她想象中多愁善感上许多倍。她自诩不善于安慰人,但似乎能理解他心中所想,“世道如此,你我皆不过是沧桑岁月中一粒微小的砂砾,无法抵挡,更无法更改命运的洪流。”

她向来将这世间的是是非非置之度外,行医之人,最忌讳的是泛滥的怜悯慈悲心肠。她会尽己所能,救死扶伤,却不会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在她眼中,没什么比眼下这一刻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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