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关隅与何百忧兵分两路,彻夜不休地领着手底下的人挨家挨户地彻查户口。无论何百忧和军医再怎么劝关隅去休息,他都充耳不闻,就连班库亲自出面劝说,都被婉言谢绝了好意。
关隅既然铁了心要办此事,就必然不会回头。
唯有神医一人事不关己,在忙碌的氛围中找了处舒坦的地方,欣赏着漫天星斗,烤着喷香的羊肉,肆无忌惮地享用着美味,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清查的速度不如预期顺利,每每来到一户人家,几乎不是丧夫就是丧子。家中的顶梁柱下落不明,留守在家中的老弱妇孺们见到关隅就好比见到了救命恩人一般,纷纷拉着他诉苦,恳求他将家里人从苏毗手里找回来。一来二去,中间耽误了不少时间不说,更是耗费了不小的精力。
眼下来到的这户是为数不多家中还有男丁的人家,只因为这家老婆婆的孙子年岁尚小,还在牙牙学语,才侥幸躲过了一劫。
老婆婆和她的儿媳妇抱着孙子,十分配合关隅的差事,情绪也是罕见的冷静平和。
“老婆婆,您儿子今年多大了?”
“今年恰逢而立。”
“那您孙子年纪看着还小。”
“是啊,他就是年纪小才幸免于难,否则恐怕早就被人掳了去当人质,还不知要遭哪门子苦呢。”
“那您家平日里以何为生?”
“基本上啊,都靠我儿子养牛羊赚钱,我和儿媳妇就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我们家条件不好,他娶媳妇儿的本钱都是他自己辛苦攒起来的,虽说比别家晚了不少,但日子也算是好起来了。”
说到这儿,老婆婆心头一阵酸楚,“恐怕这都是他而立之年命定的劫数吧……”
“出事那晚的情况,您还记得多少?”关隅在账册上写着什么,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我只记得那晚夜已深,大家都睡下了,外头忽然一阵兵荒马乱,赞普的一队士兵趁苏毗还没攻进来时挨家挨户来喊壮年男子出去增援。多弥是大家的,每个多弥人自然义不容辞地拿上武器前去应战,我儿子也是二话不说就加入进去了。”
“挨家挨户?”
“是,听到声响我们便开窗瞧了瞧,确实是一家一家敲过去的。”
“所有人都去了?”
“是啊,都去了。”
“即便明知是死也要去?”
“捍卫自己的地盘是每个男子都应尽的责任,若是有一日需要我这老太婆去上战场,我也会二话不说冲上去的。”
“那后来呢?”
“后来……只听说战场上布满了尸体,剩下活着的伤了的都被苏毗带走了……现如今,只要没见着尸体,我们就当是件好事了……”
关隅拍拍老婆婆的背,任何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月色降临在波光粼粼的小河之上,河水上如银钱一般的光亮映照入神医眼中,如镜的河面倒影出忙碌往来的人潮,能依稀从中分辨出关隅挺拔而略显消瘦的身影。
她弯腰从凳子下挑选了一块形状怪异的小石子,放在手心中掂量了几下分量,觉得满意之后用两根手指夹着轻轻地弹向河面。小河上泛起涟漪,石子恰如其分地砸在水中关隅的倒影之上,溅起阵阵水花,最终沉入水底。
关隅双手交叠于背后,长身玉立,在冷清的夜风中看着她的背影良久。
夜色已深,他最后还是听了手下人的劝告,稍作休息片刻,也好让他们都喘口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腿已经自己迈着步子走到了小河边,而她竟还坐在那个位置,未去就寝。
本想上前去攀谈,又不知从何开口。他一直在试探她,而她始终防备着他,两个戴着面具和伪装的人,就算相对而坐也是相顾无言。
又何必再徒增尴尬与沉默呢……
所以他站在原地,靠着身后的参天大树静静看着,看着她神采奕奕地吃完最后一块烤羊腿,看着她百无聊赖玩弄手边的东西,看着她伸着懒腰随意将石子丢入河内就让河面掀起阵阵涟漪……
光线昏暗的角落里,有一束光亮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他身上。
眼前广袤宽阔的土地,层峦叠嶂的山峰,就好像几百年来都伫立在此,未曾变过,而四季的变迁,昼夜的更迭,也在这一刻消失在时间的尽头。
关隅还是没忍住朝着神医所在的方向往前走,走到离她三尺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看不出来你还会武功。”关隅的语气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比眼前的河面更无波澜。
神医早就察觉到了他的靠近,没有转头,更没有用余光去看他。他们何时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她不知晓,但她只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今夜。可她竟然难得的不想与他争执,对他的问题不予理睬,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沾到的尘土,搬着椅子就要准备离开。
关隅不依不饶跟着她的步伐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生怕她就这么走远了,迫切地将心里的话吐露而出,“你到底叫什么?”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着急到音量都比平日里说话时大了几分,引得周围的人纷纷将目光聚焦于二人身上。
白天班库询问神医姓名时,以为她又会想法子搪塞过去,她却干脆利落地坦白。
她越是坦荡,他越是存疑。这指不定就是她胡诌的,既给了班库面子,又巧妙地化解了这个问题,让人无法再追问。
可关隅从来不好糊弄,是真是假他心中自有定数。
神医顿住脚步,始终没有回头看。她将椅子提起,勾在臂弯中,晚风中用另一只手捋顺了乌黑的蝎尾辫,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你就这么不信我。”她甚至没有质问他,语气寡淡地如同在评论着他人的事,说完便直接离开了。
她担心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硬撑着顶过不断袭来的睡意而没有早早歇下,实则这几日路途奔波已让她精疲力尽,还要费尽心思提防他的试探,片刻都不得放松。
她后悔当初一念之差,心慈手软答应了萨吉的老大夫在吐蕃要好好照料关隅的请求,最后他竟给她演上这一出恩将仇报的戏码。
她越想越生气,脚下的步伐快得要磨出火星子,而关隅的手无意识地半举在空中,似是要挽留,最后却什么也没握住,不再拦她。
皎洁的明月不知何时被厚重的云层所掩盖,河水却依旧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光亮,直到太阳钻出云层,拨开浓雾,月亮便再无影踪。
出发到苏毗的路上,关隅因连轴转没休息好,被何百忧二话不说安排上了马车,神医刚准备翻身上马之时,也被他拦了下来,一把塞进马车里,不容反抗。
弯着身子甫一和车厢内的人对上眼神,神医立马扭过头,抓着帘子正想跳下车,马车车轮就已滚滚向前,不给她退缩的余地。她没有准备,一下子重心不稳,一个踉跄,身体就要往前冲出马车,危急关头为了保持平衡,避免自己摔个四脚朝天,她只好扑通一声跪坐下来。
虽说没被甩出去,到底是磕到了膝盖这个极为柔软脆弱的部分,疼得她当场就想哇哇大叫,碍于还有某个讨人嫌的家伙在场,她便将那些发不出的哀嚎统统咽回了肚子里。只可惜,痛苦的感觉就算是能从嘴里忍下去,还是会从眼睛里冒出来,不一会儿她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就盈满了酸楚的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夺眶而出。
吐蕃多为山路,地势凹凸不平,她试图找到一个着力地好起身。但马车内装饰简单,没什么趁手可抓的东西,愈发颠簸的路面叫她一时半会儿连身子都直不起来,整个人都快颠散架了,更别提坐回位置上去了。
神医垂头丧气地维持着眼下这个姿势,不再白费力气,节省体力,打算等到了平坦些的路段再动作时,手臂的臂弯侧忽然传来一阵温热。
这辆马车上,除了关隅以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了。
关隅目睹了她摔倒的整个过程。
起初她没摔倒时,他就想伸手扶她一把,好让她坐上来。可他心里清楚,她一定会谢绝自己的好意,电光火石之间最终选择了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在地上。而他索性扭过头欣赏窗外的风景,当作无事发生。
只可惜余光里充斥着她的身影,想装作视而不见又谈何容易。
看着她屡试屡败,萎靡不振的样子,他实在于心不忍,冒着被她再痛骂一顿亦或是冷眼相待的风险出手相助。
她纤长浓密的睫毛此时沾染了湿意,整个人瞧着都柔顺了几分,不知怎的就让关隅想起了家中豢养着的那只乖巧又黏人的小狗。它时长因为调皮玩闹不小心落入池塘中,每每被他捞起时,就会露出这样的姿态,温顺而又毫无防备,叫人不忍心再责骂。
凝望着她的双眸,他甚至有想要去抚摸她毛茸茸脑袋的冲动,而她对于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波动没有任何察觉。
直到她抓上他手臂的那一刻,他才如梦初醒。
关隅的手臂有力地托着她的,好让她能将重心放到自己身上来。神医重新找到了支点,企图站起身,却因为跪坐在地上时间太久而双腿发麻,使不上劲,整个人险些扑到在关隅怀里。
关隅见状伸出另一只手,两手分别从她的大臂下穿过,几乎是将她半托半提着拎回了座位上。
屁股挨上松软垫子的一刹那,她才觉得如释重负,狠狠地长舒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还挂在关隅身上,“咻”地一下就将两条纤长的手臂抽了回来。
关隅没说什么叫神医难堪的话,她也没说谢谢,更不好意思去看他,别扭地将头转向马车行进的方向。
关隅没再坐回先前的位置,而是坐到了她对面,刻意给她腾出了些安全距离,免得她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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