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炭炉边缘,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旋即化为一缕白汽,融进保温桶里升腾起的热雾中。
巷口的光线昏暗,只有这一小团火光,倔强地照亮了两个紧紧相依的轮廓。
叶渡薇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膝盖蜷缩着,仿佛这样能抵御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她的脸埋在膝间,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破碎的呜咽声被风雪吞噬,又顽固地传进沈岸疏的耳朵里。
那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锉刀,磨着沈岸疏的心。
“我不值得你这样……我可能会突然倒下,可能再醒不来。”叶渡薇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每个字都带着绝望的潮气。
她是个法医,见过太多突如其来的终结,也太清楚自己那颗时时抗议的心脏,随时可能罢工。
她把最坏的结局摊开,像一份冰冷的尸检报告,试图以此将沈岸疏推开。
沈岸疏蹲在她面前,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叶渡薇脸颊上混合着雪水和泪水的冰冷痕迹。
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拂去一件珍贵瓷器上的尘埃。
叶渡薇的皮肤冰得吓人,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那你得教我,”沈岸疏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怎么在你闭眼前,把话说完。”
叶渡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尽是错愕。
她预想过沈岸疏的同情、劝慰,甚至是不耐烦的离去,却唯独没想过是这样一句。
这不是安慰,这是一份不计后果的契约,一份愿意与死亡赛跑的偏执。
沈岸疏没有给她闪躲的机会,她捧起叶渡薇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说伞坏了能修,人心呢?我用粥,慢慢煨。”她的目光灼热,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连同这十几年迟到的歉意与关怀,一并烙进叶渡薇的灵魂里。
巷子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像是有人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两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看到一个佝偻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拐角,是李强。
他刚才一直都在。
而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雪地上突兀地多了一个半旧的木箱,箱子上的铜扣在炉火的映照下,闪过一抹暗沉的光。
叶渡薇的身体瞬间绷紧了,职业本能让她对这种不合时宜的出现充满了警惕。
但沈岸疏的心却被那箱子勾住了。
她想起了阿婆的话,想起了那些被藏起来的过往。
她松开叶渡薇,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个木箱。
雪地里留下她一串清晰的脚印。
她蹲下身,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铜扣,迟疑了片刻,还是“啪”的一声将它打开。
箱子里没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也没有什么骇人的凶器。
最上面是一沓码放整齐的纸张,纸页泛黄,边缘卷曲。
沈岸疏小心翼翼地拿起第一页,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上面的标题——《刑事判决书(复印件)》。
被告人那一栏,赫然写着她父亲的名字:沈健。
沈岸疏的呼吸一滞。
她从未见过这份东西。
父亲的案子,一直是家里的禁区。
她往下看去,罪名、事实、判决……那些冰冷的法律术语像一根根针,扎进她的眼睛。
可当她看到案情陈述中,反复出现的“为保护工友、独自承担”等字眼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父亲替人顶罪了?
叶渡薇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她扶着墙,身形摇晃,目光却死死锁定在沈岸疏手中的文件上。
作为警察,她一眼就看出了这份判决书的格式与内容都无比真实。
她伸手,用颤抖的指尖接过另一份文件,那是一份陈旧的警方内部调查报告,上面记录着她父母牺牲的细节。
报告的末尾,有几行手写的补充说明,字迹潦草,似乎是记录人情绪激动下的产物。
上面写着,爆炸发生前,有人曾匿名报警,称仓库内有异常,但因信息模糊,未被足够重视。
而报警的公用电话亭,就在沈家所在的巷口。
报警时间,与沈健当晚被工厂领导叫走的时间,只差了十几分钟。
线索,像被狂风吹散的拼图,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聚拢。
沈岸疏的手已经抖得拿不住文件,她把它们放回箱子里,却看到了箱底静静躺着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已经褪色的黑白合影,照片的背景,正是这条老巷的巷口,那棵如今已经老去的槐树,当时还只是碗口粗细。
照片上有三个人。
笑得最开朗的青年是她的父亲沈健,他意气风发,揽着身边一个温柔娴雅的女人。
而那个女人,叶渡薇只看了一眼,眼泪就毫无征兆地决堤而下。
那是她的母亲。
照片上的母亲,年轻、爱笑,目光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锁着眉头的女人判若两人。
而在他们身旁,站着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正调皮地对着镜头做鬼脸。
沈岸疏认得,那是年轻时的阿婆。
三个年轻人,站在老巷口,笑得像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原来,他们的命运,早在他们出生前,就以这样一种温暖的方式,紧紧交织在一起。
沈父的顶罪,叶母的牺牲,阿婆的沉默,李强的愧疚……所有被时间掩埋的碎片,都在这个雪夜,被这个旧木箱无情地掀开,露出了血肉模糊的真相。
叶渡薇再也支撑不住,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渡薇!”沈岸疏惊呼一声,也顾不上去想照片带来的巨大冲击,本能地丢下箱子,冲过去一把将她抱住。
怀里的人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沉得像一座山。
她的身体冰冷,呼吸微弱,只有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证明她还有一丝意识。
那根在保温桶里被煮得微微舒展开的粉色发带,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沈岸疏以为用一锅粥就能煨暖一颗心,却不知道这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如今又被真相的重锤砸出了新的裂痕。
炭炉里的火渐渐弱了下去,保温桶里的水也不再沸腾。
雪越下越大,像是要将这巷子里所有的秘密与伤痛,一并掩埋。
沈岸疏抱紧怀里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半扶半拖地撑起来。
叶渡薇的头无力地靠在她的肩上,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带着病态的温度。
“我们回家。”沈岸疏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沙哑。
她不知道这个“家”字意味着什么,是她的药铺,还是一个可以暂时躲避风雪的屋檐。
她只知道,她不能再让这个人待在这里。
她们必须离开这个充满了太多回忆与痛苦的巷子。
叶渡薇没有回应,只是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了她。
沈岸疏感受着肩膀上沉甸甸的信赖,那重量里,有叶渡薇的过去,有她父母的牺牲,有她父亲的冤屈,还有那张合影里被定格的、早已逝去的青春。
她咬着牙,搀扶着叶渡薇,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巷口的光亮处挪去。
药铺的灯还亮着,像一盏孤零零的灯塔。
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仿佛踩在时间的骸骨上。
身后的旧木箱敞开着口,静静地躺在雪地里,照片上的人们,依旧笑着,凝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
这条路不长,沈岸疏却觉得走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她扶着叶渡薇迈上了药铺的台阶。
推开门之前,她的手停在了门把上。
门后是一个被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一张床,一盏灯,或许能给予片刻的温暖。
可她心里清楚,当叶渡薇再次睁开眼睛,她们要面对的,将是比这风雪更冷、更残酷的现实。
有些真相,一旦揭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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