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后院临时辟出的厢房里,草药的清苦气味混着老木头的沉香,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
沈岸疏半扶半抱着叶渡薇,将她安置在阿婆睡过的旧木板床上。
床铺早已换上了干净的被褥,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叶渡薇的身体很轻,却又重得像一块浸了水的顽石,沈岸疏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丁点颠簸都会让她碎掉。
她没敢走远,就在房里的小泥炉上生了火,从药柜里熟练地抓了几味药材,那是阿婆留下的养心汤方子,专治心悸神亏。
陶罐在炉火上咕嘟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沈岸疏的视线。
她看着床上的人,叶渡薇的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也透着一股不肯松懈的警惕。
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破碎的音节。
沈岸疏凑近了些,才听清那梦呓般的呢喃:“别烧……我的发带……别烧……”
那声音脆弱得像风中残烛,瞬间就揪紧了沈岸疏的心。
她想起那根被自己抢下的粉色发带,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灶台边的碗里,被温水浸着。
她握住叶渡薇冰凉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它,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不烧了,它现在泡在粥里,暖着呢。”
也许是这句带着暖意的话起了作用,叶渡薇紧蹙的眉心似乎舒展了些许。
趁着熬汤的间隙,沈岸疏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揉得发皱的合影。
昏黄的灯光下,照片上的人脸清晰起来。
她指尖轻轻拂过,停在叶渡薇母亲的脸上。
那是一张温婉秀丽的脸,眉眼间与如今的叶渡薇有七分神似,只是少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多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穿着小号警服、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正举着小手敬礼,一脸的严肃认真,正是幼年的叶渡薇。
而照片的另一侧,站着一个高大爽朗的男人,手里拎着一袋牛皮纸包着的糖炒栗子,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那是她的父亲。
一道电光石火在沈岸疏脑中炸开。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奶奶从小就逼着她学厨,从最简单的淘米煮粥,到工序繁复的栗子糕,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导她“食物能暖人心”;为什么叶渡薇第一次来店里,看到那锅糖炒栗子时,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和迷茫。
原来她们的根,早在二十年前那个飘着栗子香气的午后,就在这条旧巷里,以一种她从未察觉的方式,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逆着光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是李强。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憔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边,将一份泛黄的判决书复印件推到沈岸疏面前。
“我姐当年为了凑我的手术费,去黑市卖血,结果大出血。你爸当时正好去医院看一个工友,听见医生在走廊上喊‘钱还差三千,再凑不到人就危险了’。”李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问清楚情况,二话不说,就冲进去,把他身上所有积蓄,连带着准备给工友的慰问金,全都拍在了缴费窗口。那是我姐的救命钱。”
他顿了顿,眼圈红得厉害,“他后来坐牢出来,在这巷子里开了个修车铺,看见我,从来没提过一个字,也从没怪过我。我……我接下这活儿,是因为高利贷那帮畜生,说要是不拆,就去刨了你奶奶的坟。”他喉头滚动,再也说不下去,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闷声道:“我拆的不是砖,是恩情。沈小姐,你要骂就骂,要打就打,我绝不还手。”
沈岸疏静静地听着,心中最后一点怨怼,也随着他这番话烟消云散。
她没有骂,也没有打,而是走过去,费力地将这个一米八的汉子扶了起来,然后转身从灶台边的纸袋里,抓了一大捧还温热的糖炒栗子,塞进他冰冷粗糙的手里。
“我妈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冬天,你冻伤了手,她也是这样,给你捂过一捧热栗子。”沈岸疏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平静,“李强大哥,恩情,不该用愧疚来还,该用好好活着来还。”
李强攥着那捧栗子,热量从掌心传来,烫得他眼泪直流,这个七尺男儿终于泣不成声。
身后的床上,叶渡薇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张合影上,眼神复杂,手指微微发抖。
待李强千恩万谢地离开后,她才缓缓坐起身,从警服大衣最贴近心脏的内袋里,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沈岸疏。
那是一张诊断书。
沈岸疏展开,上面的字像针一样刺进她的眼睛——“病毒性心肌炎,心功能严重受损,有随时引发恶性心律失常导致心跳骤停的风险”。
“我不敢留下来,”叶渡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我怕你守着守着,最后守到一场空。”
沈岸疏的手指捏紧了那张薄薄的纸,纸张的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没有哭,也没有质问,只是沉默地将那张诊断书重新折好,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
她走到炉边,揭开另一个刚刚加了清水的砂锅盖子,将那只承载着死亡判决的纸船,轻轻放了进去。
“那我就每天给你煮一碗粥,给它当海。”沈岸疏转过头,看着叶渡薇,眼睛里有水光,嘴角却努力地向上扬起一个笑容,“等它漂起来,浮出水面的那天,你亲口告诉我,‘我好了’。”
她吸了吸鼻子,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执拗:“叶警官,你查案靠证据,讲究逻辑链;我做饭靠火候,信的是水到渠成。你信你的数据,我信我的时间。我们各退一步——你别再想着逃跑,我用文火,慢慢煨着你。”
叶渡薇看着那只在清水里微微晃动的小船,再看看眼前这个固执得近乎天真的女孩,紧绷了许久的防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点了点头,像一个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
夜色渐深,两人并肩坐在药铺的门槛上,像多年前那样,共看一张照片。
冷风吹过,叶渡薇下意识地裹紧了警服大衣。
“我妈走的前一天,也给我煮了一锅粥,白米粥,她说‘渡薇最爱喝了’。”叶渡薇的声音飘在冷空气里,有些悠远,“可我那天跟同学约好了去玩,急着出门,没喝完就跑了。等我晚上回来,她已经……”她的话语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沈岸疏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叶渡薇吃饭总是干干净净,一粒米都不肯剩下。
她轻轻地,将自己的头靠在了叶渡薇的肩膀上,轻声问:“所以,你现在一顿饭都不愿意剩?”
叶渡薇僵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那以后,我的粥,你每一顿都必须吃完。”沈岸疏的声音带着不容商量的温柔,“算我替阿姨,把你当年没喝完的那顿,补上。”
夜色彻底笼罩了旧巷,叶渡薇起身,该回警局了。
沈岸疏送她到巷口,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就在叶渡薇准备转身告别时,沈岸疏忽然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孩,飞快地从自己的围裙口袋里掏出针和一截粉色的丝线,拉起叶渡薇大衣的内衬一角,手指翻飞,飞快地缝了几针。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
没等叶渡薇反应过来,她就收好针线,红着脸,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药铺,只留下一句“路上小心”。
叶渡薇愣在原地,借着路灯的光,疑惑地摸向大衣内衬那个角落。
指尖触到一片小小的、凸起的柔软。
她翻开一看,一根粉色的丝线,被笨拙又认真地缝成了一个小小的“疏”字。
她望着沈岸疏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那句习惯性的“别送了”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回到药铺,看到桌上那份“岸疏小馆”的设计图纸,犹豫了片刻,将那张致命的诊断书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压在了图纸的最底层。
再让我,多撑几天吧。她对自己说。
而巷子深处,无人察觉的药铺里,阿婆那个上了年头的药柜,其中一个抽屉被风吹得悄然滑开寸许,露出一本封皮发黑的旧账本。
翻开的那一页上,是阿婆苍劲有力的笔迹:“叶家女,沈家女,同生庚,同受苦,同守一巷灯。”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落下,覆盖了旧巷的青石板,像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盛大和解。
沈岸疏回到空无一人的厢房,叶渡薇残留的气息还未散去。
她收拾好桌上的碗筷,炉火已经熄了,屋里渐渐冷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围裙,想挡住那丝寒意。
那方小小的口袋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飞针走线时的温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叶渡薇大衣的清冽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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