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咸粥与空碗

雪还在下,细碎而绵密,落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屋内的空气却因一锅滚沸的砂锅粥而变得温暖潮湿。

沈岸疏背对着床,小心翼翼地将雪白的粥盛进碗里,又用筷子夹起一小撮碧绿的雪里蕻,点在粥心。

咸鲜的香气,不同于昨夜栗子粥的甜腻,是一种更踏实、更熨帖的人间烟火味。

她将碗放在床头那张摇摇欲坠的小木桌上,刻意退开了两步,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这个距离,既是怕惊扰了那只受伤的孤狼,也是在保护自己那颗过于柔软的心。

“你说太甜,我就换了。”她的声音很轻,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敲在叶渡薇刚刚筑起的冰墙上。

叶渡薇的视线从窗外飘忽的雪花,缓缓移到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上。

雪里蕻的咸香钻入鼻腔,搅动着空荡荡的胃,也搅动着某些被她刻意压抑的情绪。

她没有抬头看沈岸疏,喉头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最终,是身体的本能战胜了意志的抗拒。

她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温热的碗。

瓷勺与碗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一勺一勺地喝着,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在执行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粥的温度恰到好处,不烫口,却足以驱散腹腔深处的寒意。

咸鲜的雪里蕻清爽开胃,让她几乎麻木的味蕾重新活了过来。

她喝得很干净,连最后一粒米都刮了起来。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但当沈岸疏转身去收拾东西时,她悄悄将那只空碗从床头柜上拿起,塞进了床底的阴影里,推到了更深处,紧挨着昨夜那只装着栗子粥的空碗。

那里,是她的领地,也是她不愿示人的隐秘角落。

天刚蒙蒙亮,沈岸疏就顶着风雪出了门。

她得去巷子口的菜市场,为周叔的饭堂采买今天最新鲜的蔬菜。

这是她学厨的交换条件,也是她微薄收入的来源之一。

刚踏进饭堂热气腾腾的后厨,周叔的大嗓门就吼了过来:“沈岸疏!昨晚跑哪儿去了?老李家那三份外卖,等到十点都没送!人家打电话来退单,你知不知道我替你赔了多少饭钱?”

周叔是个面恶心善的胖子,此刻叉着腰,脸上的横肉因生气而抖动着。

沈岸疏把装着青菜的篮子放下,一声不吭地低下头,两只手在身前用力搓着围裙的一角,指节泛白,无意识地将那块粗布揪得死紧。

这是她从小说到大的习惯,一旦心虚或者紧张,就会不自觉地做这个小动作。

看着她这副模样,周叔满腔的火气顿时泄了一半。

他重重叹了口气,从蒸笼里抓起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塞进她冰冷的手里:“你这孩子……我知道你心善,救人没错。可你看看你自个儿,脸色白得跟鬼一样,再这么下去,没等攒够钱,自己先垮了。”

包子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皮,熨烫着她的掌心。

沈岸疏咬了一口松软的包子皮,眼眶猛地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这份情,她不能再消耗了。

如果再出差错,别说攒钱,恐怕连这个学厨的机会都会丢掉。

她必须,必须尽快攒够钱,守住街角那个属于奶奶的小摊位。

那里有奶奶用了一辈子的栗子锅,有她亲手做的秤杆,有她最后的气息。

那是她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根。

揣着这份沉甸甸的心事,沈岸疏回到那间狭小的出租屋。

推开门,一股消毒水和药味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叶渡薇已经穿戴整齐,正费力地用一只手给自己腹部的伤口缠绕新的绷带。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要回局里,”她看到沈岸疏,声音沙哑却不容置喙,“案子不能停。”

沈岸疏快步上前,没有去扶她,而是直接挡在了门口,像一棵扎根的树。

她将手里一直拎着的一个保温饭盒递了过去,里面是她出门前特意打包好的咸粥。

“你走可以,”沈岸疏迎上她冰冷的视线,毫不退让,“但得把这个吃完。”

叶渡薇的眉头拧了起来,眼里的寒意更甚:“你不是我的家属,无权干涉我的行动。”

“我不是你的家属,但你是我的病人,也是我救回来的人。”沈岸疏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不能让你在我眼前倒在雪地里一次,又眼睁睁看着你倒在办公室里。你的命,现在也算有我的一份。”

两人在门口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

窗外的雪光映在沈岸疏倔强的脸上,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韧的光晕。

叶渡薇盯着她看了很久,那双总是盛着警惕和疏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最终,她败下阵来,伸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饭盒。

“咔哒”一声,饭盒被打开。

雪白的粥面上,静静地漂浮着一粒被切成圈的红辣椒。

小小的,鲜艳的一点红,在这素净的白粥里,显得格外醒目。

沈岸疏知道她体寒畏冷,这是她特意加的。

叶渡薇的目光在那粒辣椒圈上停顿了几秒,然后低下头,沉默地开始吃粥。

这一次,她吃得比早上更快,也更用力。

吃完后,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把空饭盒藏起来,而是轻轻地,稳稳地,将它放在了门口的桌子上。

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是在宣告某种界限的松动。

市公安局,法医办公室。

叶渡薇刚一推开门,尸检科的老陈就跟见了鬼一样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的叶大队长!你跑哪儿去了?一晚上电话不通人影不见!队里都快把整个南城翻过来了!监控最后拍到你被一个戴帽兜的男人拖进了西城那条死巷子!老张带人去看了,除了雪地上一滩血,什么都没有!凶手根本看不清脸!”

叶渡薇面无表情地挣开他的手,沉默地脱下身上那件还残留着淡淡血腥味和药味的大衣,换上白色的工作服。

她的脸色比档案纸还白,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她没有回答陈法医的连珠炮,径直走到档案柜前,抽出一份卷宗。

——三天前,环城河边发现的一具男尸,初步结论为醉酒后冻死街头的流浪汉。

她翻开尸检报告,目光直接跳到最后一页的胃内容物检测分析。

一行小字,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眼睛里:检出少量糖炒栗子残渣。

全市,大雪天,深夜,还在出摊卖糖炒栗子的,只有一个地方。

沈岸疏的那个街角小摊。

叶渡薇猛地合上文件夹,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文件夹边缘,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一直以为,那晚的伏击是冲着她来的,是她正在追查的某个案子的凶手在报复。

可现在,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里——

那场伏击,真的是冲着她吗?

还是……冲着那个在雪夜里,唯一可能成为目击者的,卖糖炒栗子的女人?

夜深了。

沈岸疏送完了饭堂最后一份外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回家的路上。

雪已经停了,路灯在干净的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回到出租屋,她先是仔仔细细地清洗了那个砂锅,然后坐到桌前,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本。

那是一个很旧的本子,封皮都已磨损。

她用一支铅笔,在纸上笨拙地画了一碗咸粥,旁边用娟秀的字迹写道:“她说太甜,我就换了。可她走的时候,还是没说谢谢。”

写完,她无意识地往前翻了一页。

上面是她前几天的记录,都是些强迫自己记住的、关于叶渡薇的琐碎小事:“笔一定要排成一条直线。”“换下来的发带不能丢。”

看着那行字,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积了灰的旧木箱。

打开箱子,里面是奶奶留下的遗物。

她翻找了许久,从一堆旧衣服里找出一个针线盒,从针线盒里,又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截早已褪色的粉色丝带。

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奶奶用来缠在栗子秤秤杆上的,说是这样,秤出来的栗子,就会带上甜甜的好运气。

她拿着那截丝带,回到桌边,轻轻地、郑重地,将它系在了那个煮过甜粥也煮过咸粥的砂锅把手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也像是一个沉默的祈愿。

同一时刻,市局那间永远灯火通明的法医办公室里,叶渡薇正对着一排摆放整齐的解剖刀发呆。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一支略微歪斜的试管笔从笔筒里拿出,重新摆正,让它和其他笔保持着完美的平行。

做完这个动作,她却鬼使神差地拉开了办公桌最深处的那个抽屉。

从一堆陈旧的案宗底下,她取出了那张被她从药瓶下抽走,又带回警局的便条。

昏黄的台灯下,纸条上那几个圆润的字迹仿佛被注入了温度——“粥已温”。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几个字,那触感,竟比冰冷的器械和僵硬的尸体更让她心惊。

良久,她将那张小小的纸条仔细折好,放进了自己胸前衬衫的口袋里,那个最贴近心跳的位置。

又一阵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叶渡薇裹紧了衣服,脑子里乱成一团。

那个叫沈岸疏的女人,像一根搅乱了池水的木棍,让她原本清晰的逻辑、冷硬的世界,都变得浑浊不清。

她必须回去再问清楚一些事,关于那晚,关于那个流浪汉,关于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她抓起椅背上的大衣,关掉台灯,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夜色更深了,寒气刺骨。

沈岸疏骑着破旧的电瓶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穿行。

送完最后一单外卖,她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快冻僵了。

回家的路似乎比平时更长一些,路灯的光在眼前的雪地上晃动,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她脑子里想着明天要早起去买更便宜的五花肉,想着周叔说的那个新菜式该怎么学,想着那个系在砂锅上的粉色丝带……

电瓶车在熟悉的巷口停下。

她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是冬夜里唯一的声音。

快到门口时,她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可当她抬起头,准备开门时,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那扇本该紧锁的木门,虚掩着。

一道狭长的、温暖的黄色光线从门缝里漏了出来,像一把利刃,劈开了她眼前熟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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