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榉木雕花窗棂下，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缝隙里探出头来，它小心翼翼的张望了一阵，扑棱着翅膀飞向草地旁的一块石碑。
那碑上遒劲有力的刻了“麓山书院”四个大字，小东西和它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也没搞明白这几个字是个什么意思，然后悻悻然的摇着它那漂亮的小尾巴跳到了旁边的树上。
黄桷树枯黄的叶子随着秋风一摇一摆的飘落下来，坠到了一处又黑又软的毛茸茸的地方，小东西颇为好奇的从树上伸头看了一眼，好像突然找到了一处不错的窝，又扑扇着它的小翅膀从树上落了下来，稳稳当当的停在那处黑软的巢里，往里拱了两下，然后安心的窝了下来。
倏地一股罡风袭来，鸟类对风的敏锐让它提前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啪叽”一颗红透了的烂柿子精准的砸在一身瘦弱的小童头上，让他本就杂乱的发髻热热闹闹的彻底变成了一个鸟窝，橙红的果汁沿着稀疏的毛发流了下来，流过小童弯弯的睫毛，又顺着他稚嫩的脸庞最后滑入到干涩起皮的嘴里。
“甜的”小童先是吧唧吧唧小嘴，然后小心的伸出舌尖，像小狗一样努力的向上舔了舔嘴边那烂柿子里流出来的汁液，“还有一点涩。”小童心里想，但那有什么关系，这是他头一次吃到这种美味的果食，虽然方式不是很体面。
但他是个小孩子，体面不体面的在他幼小的心里还没有那么的根深蒂固，那是大人们才该操心的事。
他努力的舔了几下后，嘴边的汁液就所剩无几了，他干脆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向头上抓了一把，然后送到嘴里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
“快看啊，狗东西在吃烂柿子喽！”肤色黝黑的十岁男童一边高声嚷着，一边围着那被唤作狗东西的小童身旁上蹿下跳。
“哈哈哈……”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小童也像看稀奇似的围着哄笑。
“器哥你快看，那狗东西竟然敢不经你允许就吃你的柿子，简直是狗胆包……包……”包什么他忘了，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器哥面前告状。
被叫作器哥的一个壮硕的男童一脚蹬开眼前包了着天也吐不出个屁的小跟班，倨傲的开口：“那叫狗胆包天，蠢货，你阿爹让你念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起开。”
蠢货被骂了一顿也不生气，缩了缩脖子往旁边一闪窜到器身后，嬉皮笑脸的道：“对，准是被这个狗东西吃了，我们每次听学，这狗东西都在远处偷听，不是他吃了我的学问，我怎么会不会，器哥，你可一定得给我报仇。”
“噗……哈哈哈……”一群孩子听着这样的歪理邪说，笑作一团。
“离，你快让他给你吐出来，不然今天就要他好看。”
离跟在器的身后，恶狠狠的瞪着满头满脸烂柿子的小童，“呸，狗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器不悦的转脸瞪了离一眼，离终于在老大的镇压下悻悻然的闭了嘴，但眼神依然恶毒的盯着小童。
器见一众小弟都闭了嘴，才睥睨的看向那缩在一角的小童，倨傲的道：“这里也是你这狗东西能来的？平白的污了少爷们的眼，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变成一条瘸狗。”
小童透过柿子汁染红的睫毛，畏惧的看着眼前七八个红色的少爷们，没说听懂了，也没说没听懂，只是佝偻着身子，从旁边一点点往外蹭，蹭了一丈多远后，转身便跑远了。
离不忿的歪头看器，“器哥，就这么让那狗东西跑了？”
“不然呢？”器牛眼一瞪，“就他那一身烂柿子味，你不嫌馊我还嫌呢？踹他我都嫌脏了我的鞋。”
慕怀宁怀里捧着半个烂柿子，喘着粗气一瘸一拐的往五里外的家跑去，像壁龛幻境一样，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来到此界，只觉得他就是个被这群少爷唤作狗东西的小崽子，但这并不影响他此时的快乐。
因为他今天不光收获学问，还收获了一个柿子，那可是他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哪怕它是烂的。
慕怀宁迎着飒爽的秋风飞快地奔跑在山峦叠翠间，十岁的小童一边哼着山间小调一边穿过盲肠小路，转进一户小院。
“吱呀”一声，一扇破旧的木门被缓缓推开，那单薄的门板上裂了数道二指宽的缝，被人用几张不知是什么的叶子从中间塞上，看着像块斑驳的树皮挂在门框上。
慕怀宁进屋后转身又轻手轻脚的扫过旁边一块木桩，算是把这笑话一样的门抵上了，转身走向屋子的最里角，那同样没几根木头的床上铺着一床破破烂烂的被子，中间微微隆起一个小包，像是什么小动物似的，走近了才看到，那是同样不大的一个少年蜷缩在那里。
“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被人砸了一头烂柿子的慕怀宁小心翼翼的捂着怀里什么东西，然后眼眸发亮的捧到床上的哥哥眼前，献宝似的看着哥哥，又瞄了眼手中的烂柿子，无意识的咽了咽唾沫。
床上的泞兮昨晚出去打了一宿的猎，原本正在补觉，这会被这烦人的小东西一吵，睡眼惺忪的爬了起来，然后便看见他弟弟头上热热闹闹的一片，蹙着眉道：“你又被人打了？”
慕怀宁把手中的战利品又往前送了送，极其自然的岔开泞兮的话，“哥，这叫柿子，可甜了，你尝尝。”
泞兮盯着面前的弟弟，一眼看出对方那点小心思，追问道：“这回是怎么回事？”慕怀宁吭吭哧哧的不说话，他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又跑去听学去了？”
被泞兮一言点中，慕怀宁只好尴尬的点了点头，泞兮无奈的从床边的一个架子上拿了一块粗布帕子利落给弟弟擦了擦头上的污渍，然后五指成梳，几下便将鸟窝似的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然后将一支木簪插到发髻上，一边手上的动作一边叹道：“下次站远点，别被他们发现了。”
慕怀宁见泞兮没有责怪他，立刻眉开眼笑的说：“哥，你尝尝，甜的。”
泞兮就着慕怀宁的手吃了一口，笑着刮了下慕怀宁的鼻子道：“嗯，江带回来的东西，确实甜。”
泞兮肯吃自己的柿子，慕怀宁原本还有三分没放下的心彻底的放回了肚子里，一脸得意的道：“哥你不知道我今天多高兴，离被器踹了，他连狗胆包天都说不上来，哈哈哈……器骂他是个蠢货，还说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猜他说什么？”
慕怀宁用他那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哥哥，被他哥伸手一戳，原地转了个圈，泞兮从床下的一口箱子里掏出两根萝卜，向院外走去，懒散的回道：“他说他本来就是器的狗，可不是读到狗肚子里了么。”
“不对”慕怀宁一手捧着半颗烂柿子，追着泞兮道：“他说他的书都被我吃了，还喊我吐出来，哈哈哈……你说他蠢不蠢。”
泞兮站在灶旁觑着笑得一脸灿烂的慕怀宁，那群小子私底下都叫慕怀宁狗东西他不是不知道，但他太弱小了。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呢？他和慕怀宁无父无母的两个孤儿，哪里是那些富贵人家的少爷们的对手，他能把他自己和弟弟养活，不被饿死，就是最大的本事了。
他只能教慕怀宁忍，教弟弟劲量躲着那些人。
慕怀宁从小爱读书，而且非常聪慧，哪家门上贴的对子，只要当慕怀宁面前念过一遍，他便能记住，下次再出现同样的字，更能一口读出。
可是泞兮没束脩给讲学的夫子，他年纪小，只有在陷阱的辅助下才能猎得一些不是特别大的狍子，野兔，山鸡什么的，可就这些，也是要卖到集市上去，好换回更多的黍米，让二人在猎不到猎物的日子也能有口饭吃。
要是阿爹阿娘还在……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哽咽。
泞兮愧疚的摸了摸慕怀宁的头，“是挺蠢……谁能有我们江聪明呢？”
“那是，谁让我是逮的弟弟呢，等将来我成了夫子，一定买好多好吃的给哥。”慕怀宁得意的扬着稚嫩的小脸，转而又把他那宝贝柿子举到他哥眼前，“现在，就只有请哥吃这柿子了，哥你快吃，我手都举酸了。”
慕怀宁装模作样的努了努嘴，却被泞兮把手往回一推，那半块柿子精准无误的塞到了他嘴里。
“哥不爱吃甜的，尝过一口就行了，剩下的你吃。”泞兮说完，转身从柴堆里抽了一把干树枝，“嘎巴”一折丢进灶炉里，又往下面塞了把枯树叶子，拿火折子一吹，手脚麻利的架火煮饭。
十二岁的少年明明也没比弟弟大多少，却可以面不改色的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意只为让弟弟安心，用单薄稚嫩的肩膀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这是怎么样的毅力呢？
此界两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哥哥勇敢宽厚，弟弟恭敬谦让，真的很难让人想象这会是以后的魔神，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呢？
这个问题就像是问树是什么时候抽出第一绺新枝，婴儿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也许是从他们开始自己找第一口吃食的那一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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