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内的灯盏,内院廊下的风灯,隔间中的烛火,渐次点了起来。
颜端还是没有回来。
墨同尘心里不安宁,去门外看了几次,可半个影子也不见。
烛苗摇晃,墨同尘拖着影子,在房中走来走去。
难道颜端认出了自己,不想再与那过去有牵连,所以选择一走了之?不至于,若认出自己,阿端绝不会招呼不打一声就离开。
可月亮越升越高,到底是什么事情绊住了?不至于眠花宿柳、夜不归寝吧?或者约了哪个相好的?不会不会,阿端不是这样的人。
凡事心中有了影子,总归要胡思乱想一番。墨同尘忽然生起了气,一屁股坐在榻上,向后撑着胳膊打量房间。
这隔间的陈设明明和昨日一般无二,可明明昨日还看什么都欢喜,此刻竟然觉得每样东西都在跟他作对。他双腿荡在榻旁,踢着空气。
忽然看到绕去里间的屏风半掩在那里,墨同尘决定去探个究竟。他一手托肘,一手支起下巴,打量点评着这个卧房。
怎么说呢,就很齐整。
被褥整齐如切,山岚色窗幔静静垂在床边,枕旁还躺着一个小匣子。墨同尘来了兴趣。能让他放在这么私密的地方,莫非藏了什么好东西。哼!在哪留了情也说不定。
墨同尘拿在手上正要打开,忽听得“哐啷”一声,外间的门被重重拍开。
墨同尘吓了一跳,忙放下小匣子,从里间绕出来。
果真是颜端!
只见颜端手扔扶在门上,直直看着墨同尘,不说进来、也不见出去的意思。
“颜公子回来了!”墨同尘被看得有点心虚,还是走了过去,迎面一股香气扑来,嘴上却若无其事地道:“好香呦,这一晚上去哪里风流了?还带了幌子回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颜端并没有理墨同尘这话,大喘一口气,反手将门关了,行动看上去有些吃力。
墨同尘还想讥讽两句,忽然发觉不对,腿脚粘着泥,颌角细细一道血迹。
“你……怎么了?”
此时的颜端,浑身绵软,头昏脑沉,全身一阵阵发着恶冷。他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汗,抬眸看向墨同尘,张张口想说什么,奈何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
墨同尘茫然愣在原地,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猎鹰门首席杀手“破隼”,绝非徒有其名,江湖能出其右者更是屈指可数。相识多年,墨同尘仅见过一次他如此狼狈之时,那便是五年前的断锋崖。
头顶一声响雷炸开,墨同尘脚下一软差点摔倒,他踉跄着冲上前,一把扶住已经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的颜端。
“阿端,阿端!你怎么了,你醒醒!”墨同尘失声叫出来。
颜端瘫软在墨同尘怀中,面色发白,双唇更是无一点血色。
此情此景与当年的生离死别何其相似。
“阿端,你醒醒,你不要吓我……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里……”
墨同尘感觉自己的血瞬间被抽干,后背发凉,浑身发麻,他极力支撑着倒在自己怀中的颜端,无奈手指却抖得厉害。开始努力撕扯怀中人的衣襟。
脖颈无伤、胸口无伤、手腕无伤、双腿……也无伤。只有脸上红红一道血痕,像是被青草划伤。
没有外伤……难道是中毒?
情急之下,墨同尘抱住颜端,摘掉面具,凑到对方唇吻处,细细闻了闻……
除了呼吸微快,一切正常……也不像中毒。
没受伤,又未中毒,更不像是买醉贪杯。怎么就这番情形了?
墨同尘手指抚着颜端的脸庞,在他耳边声声唤着:“阿端,阿端!你醒醒呀!我是阿尘,你睁开眼看看我!我好不容易遇到你,难道你……又不要我了么?”
他抓起颜端微凉的手,想帮其暖一暖,不料方才闻道的那股香味,更浓烈了。
这味道,好熟悉……
墨同尘心头一震动,他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颜端,恍然大悟,“噗嗤”一声破涕而笑,眼泪这才敢扑簌簌掉下来,说不明白是委屈还是后怕。
他将颜端紧紧抱在胸前,口中埋怨:“真是憨傻,定是去采月见草了。傻子,真是吓坏我了!”
月见草,顾名思义,入夜方开花,月亮升起后缓缓展瓣吐蕊,也开始释放迷人香气。香气本身无毒,但因为太过浓郁,若是不小心摄入过量,便会出现类似中毒的症状。
这花,墨同尘儿时常去采摘,伴着入夏的夜风,甚是舒爽怡情。
找到原因,墨同尘悬着的心放下来,以免衣物上沾着残留的花粉再次进入口鼻,他将颜端领口的外衫扯开了些,又将人拖拽到榻上。戴好面具后,这才喊小厮进来,去准备沐浴的水。
小厮们以为颜端病倒了,忙慌张跑来,听闻只是清洗花粉,都长长地舒口气。但一眼瞥到外间坐榻上的东家,刚舒出来的那口气,又猛地屏住。眼神中又是震惊,又是不可置信,根本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颜端斜躺在那里,衣襟凌乱,面具也歪斜,哪有半分往日的端雅持正!
整个儿像是被人“轻薄”了一般。
他们看看颜端,有看看旁边的墨同尘,一时不知该怎样描述当下的情景。墨同尘见颜端胸前衣襟委实有些乱,内里中衣都漏了一截,忙伸手帮他扯了扯。
这一扯更不得了,墨同尘似乎听到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愣着做什么,快去啊!”墨同尘不明白乌鸫为首的几个小厮,直愣愣地看什么。
阿禾更是满脸困惑:“公子,你没事吧?他……让阿禾来帮他沐浴。”
一时沐浴的木桶、巾帕等物准备就绪,墨同尘将人都赶了出去,也包括死缠烂打非要留下的阿禾。
室内只剩一躺一坐的二人,墨同尘忙摘了面具,用干净巾帕拧干水,一下下帮颜端擦着脸,尤其是口鼻处。
熟悉的眉宇,高挺的鼻梁,连唇吻的弧度也同记忆中一般无二。
墨同尘伸手试了试鼻息,比方才平稳很多。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重逢以来心心念念已久,墨同尘没有收回试探的手,而是换了个方向,捧住对方脸庞,吻平了那微微蹙起的眉心。
几盏灯静静燃着,灯光明亮而温暖,这里不是断锋崖,这里也没有当年的腥风血雨。这里没有,今后也不会有。墨同尘看着怀中人,默默下着决心。
既然上苍让我们活着重逢,既然上苍选择让你遗忘过去,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不,是最好的开端。
“往昔不可追,来日路漫漫。阿端,我们重新开始吧。”
望着这张沉静端雅的脸,墨同尘将手伸向颜端腰间,手指旋动,束带解开,外衫跟着松下来。
罩袍扯去,腕口缠绕得寸丝不苟的束袖,被一层一层绕下,松开的袖管半遮,露出青筋突出的手腕。
鞋袜也褪了去,只留一身中衣。
墨同尘将脱下的衣物放在坐榻矮凳上,沾着些许泥土和草叶的鞋子,也放在了矮凳一旁。不料榻上人的手却缓缓滑下来。
还以为对方醒了,墨同尘忙又检查了下对方,双眸紧闭,呼吸如旧,心跳也强健有力。
他吐了下舌头,舒了口气。不知为何,此时竟然不希望对方那么快醒来。
氤氲热气在木桶中徐徐上浮,墨同尘伸手试了试水温,将人慢慢放进浴桶。
灯火融融,水声凌凌,眸底脉脉,墨同尘用巾帕,给水中人擦拭着身体。
衣衫浸湿,紧紧贴在眼前人身上,领襟胸口处更是透出一抹异样的肤色。
墨同尘瞳孔震荡,烛火之苗在他眼底簌簌跳着,他知道那是什么。他比谁都清楚那抹异样之色是什么。
五年过去,这伤疤会否愈合?那心中空掉的部分,能否填满?若是全然长好,那里面充盈的是苦涩,还是无所谓?
伤口愈合的五年,自己不在场的五年,没有陪在颜端身边这错过的五年……眼前人都经历过什么?
墨同尘想知道。
他俯在桶边,将手探入水中,颤抖着,抚着水流伸向那贴在温热身体上的衣襟。
指尖寸寸靠近,就像这五年光阴寸寸缩短……
马上触碰到的瞬间,墨同尘的手腕却被一股力量猛然扼住。
“墨公子,这是做什么!”
不知何时水中人睁开了眼,凌厉的眼神正透过蒙蒙水汽射过来。
“我……我摸摸,不是,我……你受伤了?”墨同尘惊讶又无辜地看向水中人。
他确实无辜,但有人却不这么理解。
“摸摸?”水中人冷哼一声,“身为读书人,墨公子怎的这般不自重?”
“啊——颜端你做什么,快放手!痛——”
来不及更多解释,墨同尘只觉脚下一空。
“扑通——”桶外人一头栽进浴桶,居中朝着水下人,直直扑过去。
外面小厮虽被赶了出来,知道方才颜端那般情况,也未敢擅自离开,都留在外面听动静、等传唤。
可房中这动静越听好像越不对劲,什么“轻点”“自重不自重”的话也冒了出来,还有这泼天的水声。
大家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阿禾急了,想立马撞进去救他家公子。
早有年纪稍长一些的听出些门道,忙拉住阿禾,让他住声。
“这事八成是你情我愿,不然你家公子为何将我们都赶出来?”
“再者,东家那人,谁敢近得了他身?若非他授意,谁又能近得了他身?你家公子倒好,一个房间睡了,一个桌上吃了,这又亲自为东家沐浴?八成是摸准东家脾性了,才敢这么做。”
“爷们的事,爷们自己会解决。咱们呐,少管!”
一时众人都散了,任凭后来房中水声震天、水漫金山,也再没一个人敢来听墙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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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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