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亮茶汤从壶口流入白瓷茶盏,水位缓缓上升,得体的笑容也渐渐浮上柳凌嘴角。
柳凌谢过颜端,双手端回茶盏,不疾不徐地道:“颜公子说笑了。熙之先生何许人也,岂是我一介白衣能高攀的?说句不怕诸位笑话的,若我真能同熙之先生说上话,又岂会被人逼到如此境地?”
墨同尘见柳凌面露尴尬,拍了拍他的肩膀:“柳兄莫要多心,尽管在这里住下。现下颜公子回来了,想必也不会有人再敢来闹事。”
话虽是对柳凌说的,墨同尘的眼神却是往颜端那里瞄。对方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将那盏中茶喝出了琼浆玉液的尊贵感。不过……除了脸冷,整个人看去确实赏心悦目。
庄珩来闹之事,颜端已是知晓。好在那庄珩只是胡乱发泄一通,砸了些东西,并未伤到人。他抿着茶,心中正盘算此事,却觉藤桌下似有鞋尖碰到了自己。
颜端调整下坐姿,稍稍离远些。谁知鞋尖竟寻了来,沿着自己小腿内侧慢慢上滑。
颜端喉结滚动,压了口茶,茶盏置在藤桌事,抬眸迎上墨同尘那双似喜非喜的眼睛:“是,柳公子安心住下便是。”
墨同尘笑笑,给颜端的茶盏续了茶,带着些不依不饶的语气:“那庄小世子这次来,可是架势十足,大有清君侧的派头。不知颜公子与那小世子……若实在不方便,或者我与柳兄换个地方安身,也是一样的。”
颜端调整膝盖旋动,让踩在自己小腿上的脚尖,蹬得更实了些:“你……你们二位就住在这里。想来是那庄小世子误会了什么。晚些时间我们和他谈谈。”
墨同尘冷哼一声:“那可是庄侯府的世子爷,颜公子想与之谈就能与之谈,果然关系不一般呐!”
柳凌不知颜端有没有听出这话里的阴阳,他至少闻出了其中的酸味和火药味,忙笑着打圆场:“若是误会那最好不过了。冤家宜解不宜结。颜公子若能与那小世子谈谈,大家今后相安无事,岂不好?”
柳凌一边说,一边推了推墨同尘。墨同尘勉强压住情绪,声调里仍然带着恨,冷冷道:“那有劳颜公子了。不过颜公子说‘晚些时间谈’,那是什么时间?”
“饭后,睡前。”颜端认真,且诚恳。
“……”这是什么鬼答案。墨同尘觉得颜端每句话都踩在自己雷点。
颜端看出墨同尘在生气,只是不明白对方到底气什么。这时乌鸫走了来,端了个宽沿大平盘,堆着满满的槐花。
经泉水濯洗过的花朵,盈盈润润,湿漉漉的花香,让墨同尘眼前着实一亮。他暂时压下方才的怨气,起身迎上去,拈了一朵放入口中,又喂了来到自己身边的阿禾一颗,转身对柳凌招手:“这槐花果真不错,清甜异常,柳兄也来尝尝。”
方才墨同尘起身的一刹,颜端的小腿猛地被踢了一脚。算不上痛,但恨意是传达到了。颜端见众人围着那盘槐花尝鲜,也整了整衣角,款步走过来。
“今晚颜某下厨,诸位稍坐片刻。”
颜端让乌鸫将槐花另盛出一小碟来,供墨同尘品尝,其余的随自己带去厨房。
明月东升,清风拂过院中的木兰叶片,也透过敞开的方胜纹木窗撩动了墨同尘的鬓角的发丝。他下意识抬手理至耳后,隔着烛火却见颜端的视线,正随着自己手上动作,落在自己脖颈处。
自家院落,也无外客,不必立规矩。墨同尘并未征求颜端意见,默认对方不会反对,直接招呼乌鸫和阿禾和乌鸫一同入了座。
一碗春笋炒鸡瓜,一盘菜蔬水晶饺,搭配两碟绿叶时蔬,加上食肆送来的一份见月飞雪,案上瞬时丰盈起来。当然最亮眼的是那份特制槐花。槐花拌入鸡子,简单调味后大火煎至两面金黄,切成寸许方块,铺在荷叶上,花香与青荷的香味相互烘托,将这初夏的气息牢牢锁住。
乌鸫端来一碟虾油煎豆腐,笑对众人道:“我们公子鲜少一次做这么多菜,托两位公子的福,乌鸫今天也能尝上一尝。”
柳凌看着桌上的每道菜,啧啧称奇,又指着中间的槐花金方道:“槐花寻常见,柳某却从未想到还能入菜。颜公子造诣之深,绝非常人可及。尘端食肆的名号,今后定能名扬四海。”
墨同尘夹了一块槐花与柳凌:“柳兄快试试,这入菜的槐花是否合胃口?”
竹筷从柳凌餐碟收回来时,墨同尘眼角余光瞥到端坐在那里的颜端,面上朗月清风,指腹却一下重似一下地婆娑着。
墨同尘又夹起一块槐花送到乌鸫碗中:“乌鸫这几日辛苦了,下次得空我教你编蝈蝈笼子,今日多吃一些。”
乌鸫笑着谢过墨同尘,阿禾起身将碗伸向他家公子,撒娇道:“公子,阿禾也要!公子不能偏心!最近阿禾也很乖的。”
“好好,都有!阿禾一向很乖。”墨同尘笑着为阿禾多夹了两筷。
颜端素来独来独往,用餐自也是一人食,刚与这许多人一同围桌落座时,很是不自在。好在墨同尘也在。或许因为墨同尘也在,那种陌生的抵触感,在明亮的烛火和欢声笑语中渐渐散了。
他看着墨同尘将菜肴一一分给众人,很是不解。桌案不大,各人又都有餐具,为何还要将菜夹来夹去。尤其这柳凌,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难道平时墨同尘也常夹菜与他?他明明自己有手有脚!他还笑!墨同尘的筷子抹了蜜么。至于这般高兴!
墨同尘也夹给了乌鸫……乌鸫这几日是辛苦,需要多吃些。但自己夹菜不可以么?
阿禾也被夹了菜。行吧。阿禾是他的贴身小厮,多照看些,情理之中。
接下来……颜端突然意识到什么。满桌人都被夹了菜,接下来是不是也要夹给自己?想到这里,他浑身顿觉不自在。
颜端有自己的一套用餐程序,何时落座,何时动筷,先吃菜蔬还是先用荤食,饭吃几分饱,茶喝几分烫,都是有严格要求。
若墨同尘与自己夹菜,岂不是打乱了整套秩序?不行,这绝对不允许!
但若墨同尘不夹菜与自己……他都夹菜与他柳凌了!大家相识一场,抱也抱过、亲也亲过、他还在浴桶中将人……难道自己还不如他从外面收留的一个文弱书生?
墨同尘又夹起一块槐花金方,谁知此时“啪”的一声,案上烛台爆了个灯花。
阿禾起身要去剪,却被墨同尘一把按住:“你安心吃饭,这个彩头留给我!据说剪灯花时,许愿是最灵的。”
墨同尘放下筷箸,几步走到窗前,掀起灯罩,剪到轻轻修剪灯芯。油润的蜡火中烛苗变小,随后又稳稳亮了起来。
颜端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夹菜环节应该结束了。也是!这满桌菜都是自己做的,这院落也是自己的。自己作为东道主,究竟在期待什么。
他正举起筷箸,正要伸向手旁的那碟虾油煎豆腐,不料一块槐花金方稳稳放进自己碟中。
“颜公子,也辛苦了。”
墨同尘偏头看着颜端,乌黑的眼珠亮晶晶闪着光。烛火从他背后笼罩过来,给他的轮廓勾勒出柔和的线条。
颜端握筷的手指微微一抖,他落下眼眸时扫过那半截虎牙尖尖。
原来别人给夹菜是这种感觉!如清露滚过荷叶,叮咚落入水面激起涟漪阵阵。无疑,这种感觉让颜端很新奇。可为何那涟漪之下像有万千泡泡翻涌,撩得人心尖发痒?
泡泡越涌越多,终于控制不住,浮出水面……
映着灯火,颜端回了墨同尘一个浅浅的笑。
这一笑可不得了。
“哐啷——”乌鸫手一滑,碗碟撞到桌面,险些打碎。他忙慌里慌张捡起来,眼睛紧盯着手中的碗,像是方才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景。
东家笑了?!
这场景乌鸫属实未曾见过。别说见,想都不曾想。他想过菩萨在自己面前显灵,都未敢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能见到东家笑。
不仅自己不敢想,满食肆有一个算一个,乌鸫断定也没人敢想。若是将此事讲与众人听,众人定以为自己是失心疯、看花了眼。
阿禾看出了乌鸫的反常:“乌鸫,你怎么了?我帮你换个碗碟?”乌鸫连连摆手,以免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忙埋头干饭。
一桌五人,各怀心思地将饭吃完。
明月皎皎,已近中天。
颜端看了看窗外天色,又看看与墨同尘交谈甚欢的柳凌,开了口:“天色不早,柳公子还不去安歇?”
柳凌怔了下,未见有人如此直接赶客,他看了看墨同尘,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忙道:“看我糊涂的,还有一卷书没温习!墨兄、颜公子,柳某失陪了。”
乌鸫早不知去向,只有阿禾坚持守在自家公子身边,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不用想,颜端是赶不走他的。当然颜端也没有要赶他的意思。
颜端走到窗前,抬手将夜风关在窗扇外:“起风了。我出去一趟。墨公子……先不要安寝。”
墨同尘不明白颜端此话何意,他攥紧衣角,脱口而出:“你又要走?”
颜端转过身,窗前灯烛照得眼中柔波点点:“稍后还有事要烦扰墨公子。墨公子先等我一等,可好?”
“不好!”阿禾横身拦在他家公子面前,“颜公子,天色已晚,我家公子身子弱,熬不了这大夜。以免误了事,颜公子还是去烦扰别人吧!”
墨同尘目送颜端的身影消失了门前的如水月色中,虽然不知对方去往哪里,要做什么。但他让自己等他。
等。无论何时何地何事,都会等。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墨同尘听得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戛然止声于院外。
须臾,颜端一身玄色劲装,披着半身风月,从门外走进来:
“阿尘,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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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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