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过了这么久,可每每听到颜端的声音,墨同尘的眸底还是会起波澜。
他从桌上的糯米荷包上抬起视线,越过众人,看着颜端披着半身温柔夕照斜辉,目光坚定地朝自己走来。
乌鸫等人见颜端来了,忙起身,恭恭敬敬站成一排,立在颜端身侧。
只有柳凌,咬着半口鸡肉顿在那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见墨同尘起身,也慌忙跟着站起来。原想着装傻充楞,就当没听到颜端方才的问题。谁知颜端还没完了,眼睛虽说自始至终盯着墨同尘,冰冷的话却还是结结实实又朝自己砸了过来。
“柳公子整日和阿尘一处,怎么这不着边际的小道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莫不是阿尘用功之时,你却在学中到处结交、与人闲话?”
这明显是在说自己不务正业了。
“……我,并不是。我也在用功读书来着。或许是在学中久,比同尘结识的人多,知道的也多些。颜公子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柳凌支支吾吾,声音越来越小,气势也越来越弱,后几个字声如蚊呐,简直成了自言自语。原本想质问对方的话,说出来竟成了卑微祈求对方原谅的歉语。
乌鸫新搬来一把椅子,正试量着往哪放,还好他们东家递来一个眼神。
颜端挨着墨同尘坐了,眼神柔和地将手中木镶螺钿食盒放在墨同尘面前,轻轻颔首,示意对方打开看看。
一旁的阿禾上前开了食盒,端出两碟小事放在案上。
墨同尘看去,是一碟齐整豆糖,和两块白糯清爽的定胜糕,明白这是颜端新做的小食样品。他将豆糖小碟递与阿禾,让他与大家分食。自己则取了一枚定胜糕,在颜端轻柔的目光中轻咬一口,软糯清香,中间霜糖樱桃酸甜适宜,甘而不腻。
墨同尘又吃了一口,眼角湾着笑:“这糕点真不错,午后请堤坝上的乡邻食用,不仅助益体力恢复,吃上一口,心情也能变好许多。”
“当真?”听到墨同尘给出如此高的评价,颜端面上虽未表示,声音明显轻快起来,“若你喜欢,那我明日再做一些,着人给你送来。”
看到墨同尘应允的眼神后,颜端转身看向柳凌,像是从方才的插曲步入正题,不过陡然换了副语气。
“此前,柳公子因被庄珩及他的鹰犬欺辱,才同阿尘住在一起。既然庄珩许久都不出现了,柳公子,还要继续在这住下去?”
语气之冷还在其次,这话听得人心冷到哆嗦,至少柳凌觉得,自己从初夏猛地被甩入了凛冽寒冬。
这是要赶自己走?!柳凌一下愣住了,拿在手里的糯米荷包早忘记往嘴里送,更忘记收回去,就那般直直停在半空。
半日他方缓过神来,一脸无辜地看向墨同尘,莹莹泪花噙在眼中,若是此时墨同尘也动了让他走的念头,哪怕半分,那泪花便能瞬间决堤。
墨同尘知道柳凌生活容易,突然搬出去保不齐又回到此前的水深火热,而且两人住得好好的,又相安无事,何必赶人走。当然此时若自己强行拦在中间,说不定事与愿违。他未急于表态,而是先用碟子取了一个糯米荷包递至颜端跟前: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阿端快来试试我们新做的这糯米荷包如何。”
阿端?!
乌鸫与阿禾对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这两人何时称呼得这般亲近了?以至于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墨同尘叫的是谁。
墨同尘见颜端盯着这荷包似乎不知如何下手,忙亲自挽袖上前,荷叶翻解间,一方盈润香糯的米团,映入颜端眼眸。墨同尘深知他脾性,断不会如他们一般捧起荷叶直接吃,于是将一把木匙递了过去。
这糯米荷包的香气萦绕在鼻间,但颜端并没有即刻手持木匙去取食品尝。木匙抵上指腹,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婆娑着木柄。
颜端知道墨同尘这是要为柳凌求情。
为了柳凌,他不仅能当着一众小厮唤自己“阿端”,当然这个称呼自己自然是欢喜的,还满脸堆笑主动示好,亲自为自己剥莲叶。不过颜端并没有就范,他看看木匙,看看糯米荷包,最后将目光落回墨同尘脸上。
墨同尘低头笑了下,心想这块木头竟然还动起了心眼。他先侧脸同柳凌递了个眼神,又笑着同颜端道:“柳兄入学比我早,学中事帮了我不少忙呢。近来柳兄的文章做的也好,昨日那篇关于开疆拓土还是安稳治世的策论,得到先生的大力赞赏。我们需要互相探讨,彼此学习,共同进步才是。”
“互相探讨?彼此学习?”颜端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你们在同一学堂读书,难道学中不可以互相探讨,彼此学习?”
柳凌眼神飘忽,心中更是慌慌,看来颜端是铁了心要赶自己走。他使劲揪着自己的衣角,一时竟慌不择言地起来:“学中自是也会探讨学习,只是每日回来后,也会一处读书到深夜……”
“哦?你们日日一处读书……到深夜?”
冰冷的恨意浮上眼底,甚至带上敌意。颜端继续摩挲着木匙柄,因为用力,指节已经泛起白。
柳凌这话听得墨同尘一身冷汗,差点跪地念佛。心想柳大公子、柳大祖宗,没有的事可别浑说!我们确实有过那么一两次夜间探讨的时候,但你不要夸大其词呀!在一个直性子的呆子面前这般讲,他不想歪了才怪。原本他就想着将你赶走,你再多说两句,小心他杀心都能起来。
瞅着势头不对,墨同尘一把扯住颜端的袖子,尽可能多地堆上笑意:“阿端先尝尝这糯米荷包,凉了就不好吃了。其实呢,柳兄有些言过其实。除了学中,若某一日回来得早,也是会就先生教授内容交流一二,乌鸫和阿禾有时还能跟着讨论一番。对吧?”
一旁的乌鸫正看着拉住他们东家手腕袖口的手,那可是冷若冰山的东家呀,往常三尺之内不留活物,此时竟任由人扯着自己衣袖,还是当众。他正在那出神,忽地听到自己名字,愣了一下,抬头见墨同尘正看着自己,似乎在等什么答案。
能让他们东家一改常态,说明此人并非常人,顺着他就是了。他马上收回神,只记得方才对方话语结尾有个“对吧”,便满口应着:“对对对,确实如墨公子所言。”
见颜端还想说什么,墨同尘决定先发制人,他松了扯住袖口的手,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乜着眼看颜端:“颜公子怎地一口也不尝?是嫌弃这糯米荷包?还是嫌弃我们在这忙前忙后忙了一下午、专门替颜公子做小食的人?”
方才墨同尘扯住自己衣袖,这种不避嫌的行为,虽说很是欠妥,但颜端却莫名觉得很受用。加上乌鸫等人随侍左右,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可他一想到有一个生人每晚同墨同尘睡在同一屋檐下,心中就是很不自在。
现下好了,不待他再次发出逐客令,墨同尘这已经摆上要当面同自己开战的架势。
接上那冰冷的眼神,颜端心头不禁一颤。若自己强行将柳凌赶走,看样子阿尘是不会罢休的。他方才连称呼都换了,唤自己什么颜公子。这是要同自己生分了么。
不论对面是多么强悍的敌人、多么险峻的难关,颜端从未生过一丝畏缩或恐惧。但眼前人只一个眼神,却让颜端有种不战而败的感觉。就莫名紧张。
颜端摩挲着指腹,用木匙挑开荷包一角,莹润米粒裹着鸡肉和瑶柱的清香,冉冉扑来,吃上一口,鲜、 香、糯润,唇齿生津,意犹未尽,稍稍抚慰了下颜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
“这糯米荷包,甚好。”颜端品尝荷包的空档,在自己原本就不富裕的哄人经验匣中来来回回翻腾,好不容易搜出几句,用自己并不擅长的语气说道,“阿尘说笑了。我感激尚来不及,哪里敢有嫌弃之说。这糯米荷包,就作为此次提给熙之先生的主推食物。”
刚才墨同尘放狠话,插手往椅子上一靠,一旁的乌鸫委实是捏了一把冷汗。
墨公子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您在挑衅东家呀!
东家何许人也!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乌鸫从未见谁敢当众不给他们东家面子的。就算是此前嚣张跋扈如那侯府小世子,也未敢这般跟东家讲话。
眼前这墨公子可好,不仅拿酸话威胁,还甩了脸子。
正当乌鸫考虑若二人真动起手,自己和食肆小厮到底是帮着东家,还是向着对家时。震掉乌鸫下巴的一幕,活生生塞到他面前:他们东家不仅软语相迎,还一口气吃完一整个糯米荷包。谁知那墨同尘不依不饶又开了一个荷包,说若真心喜欢,就再吃一只。
他们东家竟像被下了降头一样,非常听话地,真、就、再、吃、了、一、只!
真是……真是说不出的震惊和梦幻。
乌鸫真心怀疑他们东家被什么附了体,或者眼前根本就不是他们东家。对了,账房刘先生上个月还去城南白云观求签来着,说灵验的很。若这个月刘先生还去观里,定让他请个道士来食肆做场法事,给他们东家叫叫魂。
乌鸫要请道士的事,颜端并不知情,他此时正端雅吃着糯米荷包,但他所有的心思,却在藤桌之下。
无人察觉之处,墨同尘的鞋尖正试探着踢开那雅正的劲装衣角,探到颜端的腿侧,假装不经意地轻轻蹭着。
墨同尘是懂拿捏的。但颜端好大儿,咱可不能怂!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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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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