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圆鞋尖,随着木匙翻动的节奏,在玄色劲装裹束的结实腿侧,不缓不急上下勾蹭。
而上下游走间,颜端感觉头皮一阵阵酥麻。当然,面上还是保持着一副波澜不惊的端雅模样。这点定力,自己还是有的。
糯米荷包的果腹感极佳,两只便有了七分饱。颜端盛起最后一匙时,墨同尘让阿禾端了几盏茶来。他接过其中一盏亲自放到颜端跟前。
颜端道了谢,喝过一口,丝滑浮软,认出是自己让人送来的早春清露茶。不过方才荷包的米香,搭着这茶香,竟平添出几分似桂如兰的余韵,不仅解了腻,连心情也舒畅不少。
他刚要放下茶盏,忽觉腿侧顶过来的力度似有加重。他下意识看向墨同尘。对方正半倚着椅背,若无其事地同一旁的柳凌闲话,说这茶叶用八分烫的水更容易激发香气。
颜端略顿了顿,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确实是好茶,适合食后品饮。但凡事讲究事宜适度,他方才一次吃了两只荷包,未能适可而止,已算逾矩。这茶,一口为宜,两口亦可,但断不能端盏连喝三口。
他再次放下茶盏。不是幻觉,腿侧的力度再次加重顶来。这是要自己一直喝下去。
颜端选择拒绝。
他腿侧用力,抵住了那只促狭的鞋尖。然后风轻云淡地看向望过来的那双眼睛。不出所料,那眸底有诧异,也有不甘,旋即又湾起一汪不明所以的笑意。
颜端此时还读不出这笑中深意,但这茶是不能再喝了。一盏下去,方才的几分饱,立时能到九分……这很不颜端。
若对方再强逼自己,想都不要想,今日这柳凌非搬走不可。
颜端,暗自上了原则。
而这墨同尘像是能听见自己的心声,精准预判出自己的一举一动,不待自己提出分辩,对方倏忽收回脚,跟着身子离开椅背,笑语盈盈倾身过来,支肘虚虚撑着下巴,歪头看着自己,似有求和之意:
“颜公子,这茶如何?”
“甚好。这茶与这荷包,相得益彰。”这份夸赞倒是实实在在的,而这句“颜公子”惹出的不快,也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墨同尘没有给这份不快留时间酝酿。他坐正了些,见颜端不似方才那般剑拔弩张,面色和缓下来,一本正经单方面公布了自己的决策:
“能得到颜公子首肯,也不枉我们忙活了这半日。稍后柳兄会帮着将这荷包的食谱写一份出来,颜公子自留便是。糯米荷包,熙之先生采纳为小食自然是好,就算未采纳,日后食肆售卖,以飨食客也是不错的选择。”
墨同尘也没给颜端表决的时间,他侧身拍了拍柳凌的肩膀:“柳兄,等会写食谱的时候,这清露茶也记上一笔。”
墨同尘善做主张,兀自决定了柳凌继续住下来,而且堤桥小食供应期间,柳凌还会帮着照应,自然也是不用走的。
柳凌会意,如释重负舒了口气,满心感激地冲墨同尘笑了笑,立时起身,兴冲冲就要去写这食谱,是一秒也不敢耽搁,唯恐再出现什么变故,边走还边回头对墨同尘说:“知道了,同尘!茶叶用八分烫的水。”
不成想离开藤桌时,柳凌脚下慌乱,一下勾住椅子腿,藤椅被整个拽歪,椅背更是直直倒向墨同尘。
墨同尘此时正端起他的茶盏,怡然自得准备细品一番,谁知余光瞥到一团黑影砸过来,射程直指自己右手腕部。当他犹疑是护手腕还是护茶盏时,其实椅背外部那坚硬的木质藤圈已到近前。一个也护不了。
猛提一口气,墨同尘心想只能硬着头皮挨过去了,不就是摔个茶盏、手腕肿上几天的事情么!受得住!
墨同尘下意识闭上双眼,似乎眼不见、眼前的疼痛就能减少几分。
一束夕阳舔上墨同尘的紧闭的眼睑,眼前金澄澄的黑暗中,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与此同时,墨同尘觉察到一只有力的胳膊从自己身后伸过来,欺身掠过肩背,猛地停滞在那里。他试着睁开眼,方才那把倾倒的椅子,正稳稳接在骨节分明的手中。不仅如此,自己手腕似乎也有股力量支撑着。墨同低头看去,颜端左手从下托住自己手腕。
盏中茶一滴未洒。
“柳公子,平时做事也这般毛毛躁躁的?”
头顶响起一声冰冷的质问,三分怒气,五分警告,还带着两分威胁。墨同尘循着声音看去,两步外,柳凌正茫然地站在那里,连衣褶都透着不知所措。
“……抱歉同尘,我不是有意的……你没事吧?”
柳凌双手局促地扯着袖子,刚要上来帮忙,眼睛打个转,似被什么劝退,忙又停住脚步。
墨同尘虚惊一场,好在没有什么损伤,他缓了缓神:“柳兄,我无事。你先去忙吧。”
柳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墨同尘这才发现他与颜端二人此时姿势的“非礼勿视”之处。颜端从身后右手扶椅,左手托自己手腕,对自己妥妥的半环半抱。
大庭广众,做出如此亲密之举,虽是情非得已,却也不合礼数。
墨同尘忽然明白柳凌方才回眸的那个眼神,他忙轻咳两声,放下杯盏,从颜端手中扶正椅背。再抬头时,不知何时众人都散了,连阿禾也没了踪影。
院中只剩颜端和墨同尘二人。最后一抹余晖,掠过廊上雕花檐枋,也渐渐隐了身影。
颜端坐回自己椅中,语调仍是冰冷不近人情:“这柳凌……我看你还是离他远些为好。若伤了手腕,可如何写字作画?”
“嘘嘘嘘——”墨同尘食指放在唇上,四下看了一眼,“颜公子,背后莫要议论人非。”
“背后?”颜端很不以为然,“人前,我也议论了。方才不就是当面请这位柳公子另谋贵地么?”
墨同尘摇摇头,略带疲惫地叹口气:“打住!打住!这件事休要再提。话说回来,我今日为颜大公子的食肆做了如此大的贡献,对吧?颜大公子,就没什么要表示的么?”
“表示?有劳阿尘想得如此周到,连茶水也想到了。阿尘想要什么表示?”颜端似又想起什么,“不过方才桌下这脚……在做什么?”
墨同尘没想到颜端竟用起了反客为主这一招,忙睁大无辜的眼睛看着对方:“什么脚?颜公子在说什么,墨某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那我帮阿尘回忆一下?”颜端转身将手臂搭上墨同尘椅背,另一只手意图场景再现一下。
墨同尘瞪了他一眼:“别闹,这是院中,阿禾乌鸫他们随时会出现。”
“那我们去房中。正好有事,与你商议。”颜端话说得一本正经。
墨同尘则自认为听出了弦外之音,慌乱地端起茶盏,压了口茶:“什么事,在这里讲也是一样的。”
不等颜端开口,院门响了,肆中小厮带了个白净小生进来。
那小生得体地冲二人行过礼,开门见山,称自己是熙之先生身边听差的小厮。此次来一则看看颜掌事伤势如何,若需要什么难找的药材,尽管跟先生提。再者,熙之先生问小食之事何时完备,以及供应的数量和时间上,比此前预估的都要多些。
传过话后,小生便不多说什么,虽持重谨慎,毕竟年轻,眉宇间还是露出几分忧心。
定是出事了。
颜端与墨同尘对视一眼,他从对方眼底看出了相同的猜测,既然来人三缄其口,他也不多追问,只道:“小食之事,预案已成,若方便,颜某此时便可同往请先生议定。”
小生面露难色,略想了想:“先生此刻在别处议事,明日晨起,颜掌事可来城南驿馆。”
一时送走小生,颜端给乌鸫递了个眼神。
乌鸫会意,点头带人去了,等再回到院落,廊下已上了灯,他在书房见到颜端与墨同尘正商议着什么。
是出事了。
柳熙之亲自坐镇整修的长桥,午后临岸的一个石墩塌了,桥面受损严重。
乌鸫话还没说完,“哐啷”一声,柳凌忽然碰到桌上茶盏,许是太过震惊,声调都带了颤音:“……熙之先生怎么样!”
“据说无人员伤亡。”乌鸫转头让身后站着的小厮上前细讲。
那小厮上前一步,说自家表叔在桥上帮忙。按理说这长桥多年来都是正常通运,此次修葺也只是同往年一样查缺补漏即可,无外乎清除淤泥、杂草,看到损坏石块,或更换或修补。但这石墩,却倒得有些诡异。断面很齐,隐约还能看到些击打痕迹,像被人动过手脚。
颜端稳稳端坐于桌前,声音平静,让众人的紧张情绪缓和不少:“知道了。熙之先生怎么说?”
那小厮道:“事发时,熙之先生并不在现场,过了好一阵子才来,听说在周先生学堂议事来着,得知后风尘仆仆直接奔了去。头发都花白的老人家,落寞地看着那一地狼藉。唉……”
墨同尘看了眼柳凌,问向小厮:“熙之先生此时还在现场?”
乌鸫接过话:“熙之先生后来去了庄侯府,目前还没出来。”
“庄侯府?”柳凌一脸不可置信,“为何去侯府?熙之先生与现在的侯爷似乎并无过多交往,而且他来淇州这么久,为何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选在这个时间去了侯府?难不成……”
“柳兄,慎言。目前事情没有定论,切莫随意揣测。”墨同尘将柳凌引到一旁椅子上坐了,又倒了盏茶。
“东家,还有一事。”乌鸫上前一步,声音满是谨慎,“近来庄侯府内外设了防线,且都是些生面孔,像是江湖中人。我们一时靠近不得。”
江湖?!墨同尘心头一凛,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上来,他下意识往颜端身边挪去,唯恐这当年从江湖摸爬滚打出来之人,再被重新裹挟回去。
闻言,颜端竟起身慢慢踱起来,一下接一下摩挲着指腹。
一片奇怪的静谧,笼罩着书房。
烛火跳动,墨同尘的心中也跟着明明暗暗,说不上来的恍惚。等他稍稍回过些神时,正碰上俯身过来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眸。
“阿尘,我出去一下。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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