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墨同尘在自己床榻上醒来。
整张床被他睡得乱象丛生。枕头歪斜,衾被踢至一旁,手脚更是横七竖八摆在床上。还好他没有抱着狸奴睡觉的习惯,不然一觉下来,狸奴九条命能剩一条就算有造化的。
墨同尘软软打个哈欠,将意识从睡眠状态唤回来。而后又同往常一样,慵懒伸起懒腰。
裤脚抵着罗被越褪越上,恨不能卷到膝盖,露出腕处触目惊心的两条淤痕。好在紫色血点开始消隐,痕迹边缘已慢慢透出些青来。
这抓住脚腕往上送的习惯,可真是一点没改。墨同尘心中埋怨。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天青色帐顶,晨睡起来眼睛比白日更大一些,他眨了两下,眸底因方才的哈欠溢出些水光,又歪在枕上低头瞧了瞧手臂和脚腕。看来“梅落之香”不能乱用,不然受苦的还是自己。
余光瞥见一点红意,他侧头寻过去,在他睡姿搅扰不到的枕边,一片花瓣静静躺在那里。定是昨夜折枝上新摘的石榴花瓣。
不用想也知是谁放的。
想到那人,他似抽离了灵魂睁大眼睛定在那里,试图用意念巡视身体的感知。嗯……身上只有旧痛没有新爱。他猛地掀开衾被向下看去……一切如常。确实没有新的痕迹。
送到嘴边的肉,都不吃。不过不知昨晚颜端是否察觉自己偷跑到他床上。
正想着屏风那侧脚步响起。
颜端持了一瓶新撷的瓶花走进来,抬眸便看到床榻上踢开床帏悬在外面的一只脚。他眸色顿了顿,将瓶子放在岸上,款步过来。
“醒了?”颜端若无其事地问好,抬手掀起床帐,挂向一旁的错丝铜勾。
“阿端,早。”墨同尘蹭着手肘坐起来,半卧在一旁的枕头上,穿过颜端整理床帐的手臂,看到桌上那瓶淡雅可爱的小花,“你这是从外面回来?”
颜端径直在床榻旁坐了,视线也跟着墨同尘落向案上:“昨夜在后山发现几丛红蓼,晨起采了些。插在瓶中时时看着,也不错。”
“是不错。花穗淡雅,青青草木气,正好遮一遮近日身上的药膏味。”墨同尘口中奉承着,因心中有事,脸上挤出笑意的略微发干。他将脚偷偷收回到衾被下,手上下意识捻着被角,“阿端,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这人……有‘梦游’的习惯。”
墨同尘这话说得心虚,他低了头,不敢看颜端的反应。
“哦。”颜端似乎并不意外,轻描淡写应了声,意思是知道了。
只有“哦”?只是知道了?然后呢?
行吧,等不来下文的墨同尘,只能自己强行将话题圆过去:“你与我同处一室……若我夜半在房中做出什么事来,你莫要害怕。”
墨同尘自知是慌不择言了,这世间有他颜端害怕之事么?刀架颈侧都不会眨下眼,夜游梦话和“害怕”强行联系在一起,也只能当做是个助眠开胃菜吧。
“嗯。”颜端摩挲着指腹。
两人都没说话,房中一时静默下来。颜端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回答得太干,强行多加了句,“梦游,不害怕。”
墨同尘用力抿了下嘴,指间被角被揪得皱成桃核,故作镇静说道:“……那昨晚有没有梦游?”
“没有。”
颜端回答得斩钉截铁,墨同尘松了口气。
房内又陷入沉默。
墨同尘转着眼珠,想起昨日投壶自己败北之事,今日是要兑现接受惩罚,忙嚷嚷着起床梳洗,说定会将众人的屋子扫得一尘不染。
对方淡淡飘过一句:“那是自然。”
这回应,认真的么?颜端这副淡淡的语气,有时真让人忍不住想给他一锤!昨日人家柳凌还说要陪自己接受惩罚呢。你可好,不仅不关心人家,甩一句那是自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说风凉话呢!
“昨日乌鸫赢了彩头,珍珠衫你可不许耍赖。而且要买那家最好的。”
“乌鸫一早便去了,这会刘先生说不定已经帮他买好。”颜端起身将花瓶正了正位置,盈润的白瓷托着一簇心形叶片,碧绿清新,伸出些细长枝条,弯弯的淡红色花穗挑在上面,“你起床后先去扫屋子,我用这新采的红蓼做几个小菜,这样你吃过后,能支撑你将剩下的房间扫完。”
给人做好吃的,是为了让人把活干完?!
认真的么?墨同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心中白眼翻飞,这人真是“体贴”。
看着颜端挺拔的身影,突然墨同尘脸颊开始发起烫。昨夜颜端自是知道自己偷跑到他床上。
先不说对方作为顶级杀手的惊觉,若是夜半时分自己身边多了人都不清楚,话本戏文中,这杀手也活不过两话。若对方不知道自己去了他床上,自己怎会在自己床上醒来!
可见这眼前人方才就是敷衍自己。发现就发现吧,有个梦游的幌子撑着呢,不丢人。只是自己都投怀送抱了,人家不仅不领情,还给原封不动打包送回来,就难免让人尴尬和难为情。
房中的沉默,增加了一些燥热。
好在阿禾此时走进来,带了清水和衣服服侍他人公子起床,又说乌鸫回来了,正满院子见人就展示他新得的珍珠汗衫。
墨同尘拉过乌鸫的手腕,掀开袖子看了看里层的竹衫:“你这衫子也是好的,不过竹珠做工略糙,你若喜欢,给你也换一件。”
阿禾笑着拒绝,说自己身上这件穿习惯了,换件新的还要重新磨合:“倒是公子你,身上这衣衫厚实些,等伤好了,去铺子中裁几身夏日清凉的衣衫才是。”
颜端出门前往墨同尘身上打量一番,没说什么。不多时,淇州口碑第一的成衣店便派了最好的裁缝来,先细细量了尺寸,又将眼下最时兴的料子和样式拿给墨同尘选。
墨同尘手中摸着缎料,正犹豫不决时,颜端从后轻轻拢住他的肩膀,将人往身边带了带,同裁缝师傅道:“不用选,每样来一套。去食肆账上支银子。但是,要加急。”
裁缝走后,墨同尘正要去开始兑现他投壶的惩罚,却被颜端一把拉住:“先用饭。”
除了食肆送来的菜肴,颜端又用采来的红蓼做了一道蓼花炖乳鸽和一道凉拌蓼叶。洗净后的蓼叶沸水烫熟,泉水浸凉后,沥干水分佐味调拌,清爽适口,带着浓浓山野清新。这道乳鸽是颜端特意给墨同尘准备的,想着他虽养伤忌食荤腻,但身子还是要补一补。蓼花清热解毒、活血止痛功效,炖煮乳鸽正合适。
等墨同尘用过饭,又吃了些山泉湃过的桃子,才发现众人屋子已被清扫过一遍,自己只需要简单洒洒水。
毕竟是四体不勤之人,这点劳作也是很费了他些精力。夜深人静,墨同尘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又悄悄爬上颜端的床,同昨日一样,没多久便在那熟悉的臂弯中昏睡过去。
颜端偏过头,看着眼前柔瓷一般细腻精致的面庞,睫羽映着月辉,在脸颊上打下细细茸茸的影子。他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还是没忍住,轻轻吻上他的眉眼。
原来白日多用些力气,晚上就没精力促狭了。这样相拥而眠,也不错。
颜端,喜欢。
当然,他承认,他对他可不止相拥而眠这么简单,不然也不会日日睡前去冰冷的山泉中泡上半天来凝神、降躁。只是,只是那日借着酒劲和熏香,迷失了心智,也迷失了分寸。事后才发现,手上怎么这么没轻没重。若身体大好前再来上一次,怀中这小身板如何受得住?
像拢着一个易碎的无价之宝,颜端心中生出无限怜惜。
颜端眸子轻转,用眼神在怀中人脸上细细勾勒、游走,恨不能将他这个人的每一丝每一寸印进脑海、刻进骨血、封进记忆才肯罢休。
昨日是投壶,今日清扫屋子,明日做些什么消耗体力呢?
去采买些书卷回来,让他整理书房。嗯……一抹笑弯上颜端嘴角。
正想着,忽然窗外廊下一串脚步,来人蹑手蹑脚靠近窗边,接着一道影子移上窗棂上的油纸。
认出来人,颜端自是也猜出对方的来意。
原来是傍晚时分,操心的阿禾偷偷拉过乌鸫,细细问他这几日房中是否安好,那铜铃是否响了。
乌鸫很是不明白阿禾在担心些什么,半敷衍道:“好啊,一切正常。别说铜铃,晚上连只蚊子都没听见。”阿禾面上应着,心中自是存着疑影。这不,大半夜的他睡不着,于是跑过来趴起了墙角。
第二日墨同尘看着阿禾红肿的食指忙问怎么了。
阿禾将手藏至身后:“昨夜……被蜈蚣咬的。”
蜈蚣?墨同尘半信半疑,还是给阿禾涂了厚厚的膏药,用纱布缠上,叮嘱他养伤的这几日,手指都不可以沾水,看着鼓槌似的手指,又忍不住笑道:“还别说,这手指伤得有点可爱。”
“公子,你还取笑我!”阿禾嘟囔着,却不忘剜了颜端一眼。
昨晚阿禾的手指刚抠破窗户油纸,一枚棋子便直击过去,痛得得他龇牙咧嘴,只不敢叫出声。
正说笑着,二门外小厮来报,说庄珩来了。
站定在院中的庄珩,握着马鞭,眼神恨恨地在颜端身上来回扫着:“不知这院子里有什么,值得颜公子日日窝在此处?”
“这个问题在下也想问。”墨同尘不慌不忙走上前,笑看庄珩,“不知道这院子有什么,世子殿下每次一得了出门的自由,都要跑来一趟?”
墨同尘边说,边整理衣衫,衣襟、袖口……他从未觉得自己身上的瘢痕,如此可爱。
* 红蓼:《中国植物志》 第25(1)卷 (1998) >> 024页 PDF >> 红蓼 Polygonum orientale
iplant/info/红蓼?t=z
*红蓼,《诗经》中便有记载,称为“游龙”,后世更为文人墨客所钟爱。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先秦·《诗经·郑风·山有扶苏》
秋风毕竟无多巧,只把胭脂滴蓼花。——宋·杨万里《出城途中小憩》
水蓼冷花红簇簇,江蓠湿叶碧萋萋。——唐·白居易《竹枝词四首·其三》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宋·秦观《满庭芳》
忽然来到柳桥下,露湿蓼花红一溪。——宋·陆游《秋日杂咏八首·其七》
* 红蓼有辛味,古人常用它作调味品,用做肉食配菜。
食鱼味在鲜,食蓼味在辛。——唐·贾岛《不欺》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宋·苏轼《浣溪沙》
古人种蓼为蔬,故《礼记》烹鸡、豚、鱼、鳖,皆实蓼于其腹中,而和羹脍亦须切蓼也。——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2章 第 6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