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渐盛,蝉鸣愈吵。沉闷的空气,能压下喧嚣,却压不住心中的残缺。
此时学中又放了“田假”,每日待在房中,颜端恐墨同尘忧思郁结,便想着法子让他下床活动。
他先是着人在食肆后院造了个“曲水流觞”的池子,引沟设渠,汲了新鲜的山泉水来。九曲十弯,将一些清浅小盏置于池中水面,清波荡漾,泉流汩汩。各色夏日小食和汤茶随波逐流,供墨同尘临水取食,嬉戏解闷。
如此一来,既能纳凉降噪,也可以哄着墨同尘多吃些东西,关键是室外走动着,也能分散些心神。唯恐不够,颜端还专门派了两个活泼的小厮跟着。
食肆后院不大,望向厨房的一侧又用大缸移植过来一些荷花,挡住人员杂役,且与廊下的那几株芭蕉相应成趣。文人墨客那一套造景弄园的情趣,颜端不懂,但他愿意为了墨同尘去研究。
大部分时间,颜端都会保证自己在墨同尘视线内。无论食肆事务处理,还是宾客迎往,哪怕一时不在身边,也忙派个小厮去知会一声。他知道,墨同尘虽口上不说,但时刻能看到自己,他心中是安稳的。
等墨同尘身体和精神好些,颜端才允许墨同尘温习功课,读书作文。他私下也着人去寻些字画、诗集,甚至是些词句雅净的曲文、话本子等供墨同尘消遣。为防墨同尘敷衍了事,面上答应他看,等他不在身边又去神伤,便哄他说自己喜欢,闲时还让墨同尘讲与他听。
颜端为自己做的这些,墨同尘全看在眼中,也放在心里。
等墨同尘发现眼前这个冷面冷心、不善言辞之人,开始每日努力对自己笑,还时不时给自己讲一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蹩脚笑话,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未完全从应激状态中调整过来。而这种状态,也给阿端带来不小压力。
墨同尘准备主动去做一些事情。
曲水流觞池畔,一只琥珀色半透明薄壁深盏,漂漂荡荡流到墨同尘身边。他从草青色蒲团上欠身向前,搛了一小块湃过的蜜瓜,递到颜端面前的碟子中。
“阿端,有件事想与你商议。”
一语未落,忽起一阵风,吹皱池中水面,翻动正襟危坐的颜端衣角,连一旁的荷花广叶也跟着起伏挥动。
颜端眼眸一顿,先是看了眼那枚蜜瓜,用筷子轻轻夹起,而后缓缓说道:“好。”
“也不算什么大事。”墨同尘故意甜甜笑了下,露出那半颗盈润的虎牙,自己也吃了一块蜜瓜,“这瓜很甜。”
这一笑果真惹得颜端眉间舒朗开来,颜端将瓜放入口中,温柔颔首,等下文。
“那半册食谱不是遗失了么。我想着现下正好清闲有时间,不如重新拟一册。阿端觉得这主意可好?”
墨同尘从怀中拿出一张花笺纸,数排蝇头小楷列着写着一道道菜名,“食肆中在售的菜肴我列了一些,分为时令、日常、小食、特供。若可行,阿端看看有什么添减的。之后,我就按照这个分类,一道道拟起来。”
颜端接过花笺纸,暗自舒了口气。方才他见墨同尘一本正经说有事商议,不知道为什么,风起筷落的瞬间,千百个念头涌上心来。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
还好,只是拟食谱。
颜端自是应允,但得知食谱命名为《尘端食铺》而非《墨氏食谱》时,拈笺纸的手指微微一顿。
“都听阿尘的。”
既然是拟食谱,颜端提议请刘先生得空时将近来数月最受欢迎的菜系挑出来,供分类参考。以及自己最近在研制的几个小食,若墨同尘觉得可以,也一并拟进去。
“这是一个细水流长的活计,不用急在一时。”
说到这,颜端往池水中看了一眼。四五盏或橙或碧的碟盏漂在水上,不时还有小厮将新制的果品小事放进池中,当然,选哪些小食、不同小食的出场顺序,都是颜端自己安排好的。
两人在家时,颜端便不着劲装,而是在墨同尘的“建议”下换上了宽衣博带的家常阔袖衣衫。纵罗衫飘逸洒脱,却也难遮颜端端劲身姿。
他轻扯衣袖,从流觞池子中端出一小盏紫色的果瓣:“新制的紫苏桃子,阿尘尝尝如何?”见墨同尘颜色很感兴趣,又补了句,“特意用了阿尘晾晒的紫苏叶调味。”
桃瓣清凉、微风清凉、阳光清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刚刚好。
*
这日墨同尘正在阁间午睡,院廊外树上蝉鸣聒噪个没完,日头越大,这鸣叫之声越洪亮。半睡半醒的墨同尘,微蹙起眉头,朝床内翻过身去。
颜端放下天青色轻纱床帐,走至外间,叫了个小厮过来,让他好好守着墨同尘,帮着扇扇风,若房间内的冰用完了,就再去取些。又嘱咐对方近日院中水多,招来一种蚊虫,咬上一口便起一处红点,痛痒难忍,且留在身上很久下不去。让小厮仔细为墨同尘看着点。
小厮一一应了。自从这墨公子住进来,他们东家就像换了个人,不仅凡事以墨公子为主,还越来越……婆婆妈妈?虽然这个词不准确,但这种小心谨慎的劲头和做派,换做从前,那是凭谁都猜不到会是他们东家做出来的。难不成上辈子这墨公子救过东家的命?东家这是报恩来了?
这小厮将自己的这些疑惑说与其他小厮听时,众人都笑他是话本子看多了,连前世今生这俗掉牙的套路都能扯上,亏他想的出来!
临出门,颜端往里间床榻上看了看:“若公子醒了,就说我到院子里,去去就回。若公子找我,就着人去叫我,但你要留在这,公子身边不能缺人。”
颜端自己也发现了这种变化。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他会变得如此谨小慎微。
可那又怎样?若阿尘出了什么闪失,颜端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来,让所有人陪葬都算轻的。所以眼下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循着声音,颜端停在一株柳树旁。万千细叶被阳光打得有些发白,他单手遮阳,朝上望去。一只黑翼蝉趴在树干上,正鼓足劲嘶鸣。
暗蝠纹鞋靴轻点,颜端翻身上了树,将那只罪魁祸首捉下,放进随身携带的纱袋中。如此这般,绕着食肆四周走了一圈,已收罗了小半袋黑翼蝉。
不过已经被纳入袋中,仍有那不安分之蝉,还要叫上两声,不知是挑衅还是泄愤。可作为顶级杀手的颜端,是懂得如何让它们瞬时止声的。
颜端晃了晃纱袋,若此生所有技术全用在这种小事上,未尝不是最大幸事。
阿尘午睡快醒了,他花重金着人寻的话本子说午后就到。颜端脚下脚步不觉轻快起来,待他绕进回后院的巷子,远远却见斑鸠寻了来。
这是京中又有了新动静。
不过这“新动静”说来话长,两人一起往回走。颜端听闻黑衣人今日又在淇州出没,且此时往江湾长桥方向去了时,直接打断斑鸠的话。
斑鸠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个纱带,不等他反应过来,却听颜端扔下句话,便不见了踪影。
“今天再派你个任务,去将离家五里之内的吵闹蝉全捉了来。再带话给公子,等我回来吃晚饭。”
黑鸢之事,墨同尘已悉数告诉了颜端。所以他也知道上次黑鸢主动交手过招,也只是逢场作戏。
且当时颜端一心在墨同尘身上,而对方蒙着脸,且过去这许多年,黑鸢的身量、声音早发生了变化,他根本不曾想眼前人竟然也是故人,还是当年跟在自己身边的故人。
待颜端行至江湾长桥附近,果然见一旁的树林中潜着一个黑影。目不转睛看视着长桥上的动静,不知是找什么,或者监视着什么。
是黑鸢。
长桥上人来人往,还有不少工程收尾的劳工。若此时交起手,恐怕惹人注意。
颜端不动声色也潜于林中,不近不远打量着那个当年追着自己学刀法的孩子。黑鸢,确实是长大了,臂膀比当年可要扎实许多。
不过警觉力差了些。自己在身后盯了他这么久还没发现。
颜端随手摘下片叶子,指尖轻弹,一招“飞叶摘花”,递过去。
黑鸢只听耳边“咻——” 一声,猛侧身躲开,伸手下意识去接,打开原来是片柳叶。他不觉愣了下,顺着叶片来的方向看去,见破隼冲自己颔首。
破隼不愧为猎鹰门首席杀手,哪怕这么多年过去,功力仍远在自己之上。别的不提,单方才这一记潜猎,自己竟然毫无察觉,就算察觉,也似乎没时间反抗。若他真想取自己性命,简直轻而易举。
眼下情形来看,看对方有事来寻自己。这是破隼哥哥主动来找自己,自己只是“被迫”与他见面,与此前和那墨同尘定的什么交易条约不冲突。
强行说服自己后,黑鸢竟觉得嘴角忍不住上扬。他未敢停留,直接前面带路,将人引至上次交过手的十字坡。
落地站定,隔着城南坟场墓碑中的风,颜端开门见山:“看阁下身手,绝非出自江湖不见经传门派,颜某想知道,阁下为何会盯上我们小小食肆?”
黑鸢双手抱胸,微微昂首,带着倔强,眼珠转了下,将对方的话,又打了回来:“看阁下身手,也绝非常人。在下也想知道,难道阁下甘心委身一小小食肆?”
世间已无破隼。黑鸢已能独当一面。这已足够。颜端并不打算与之相认,哪怕他从黑鸢眼睛中看到当年那个少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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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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